囚室琴声(随笔)
作者: 杨满沧一
至元十七年(1280年)中秋节,元大都天高云淡,菊花盛放,正是燕京城最好最美的季节。街道上,行人肩背褡裢,匆匆赶路。生长在大街两旁和房前屋后枝干黝黑的国槐树,茂密的叶子还深绿着,在风中飒飒作响。树下,成群成队的骆驼、骡马、驴子驮着粮食、蔬菜、葡萄酒或干柴、木炭缓缓走过。偶尔从酒馆窗子里,传出琵琶或胡笳的乐曲声。时序更迭,北国的秋天已经来临。
汪元量慢慢地行走在大街上,盘算着自从至元十三年(1276年)春天,随同南宋太皇太后谢道清等三宫人员被遣送到这里,转眼已过去四年。羁旅北国的生活虽度日如年,但也得逐渐适应。此时,在南方飘浮不定的流亡小朝廷独木难支。至元十六年(1279年)农历二月初六,最后一场崖山之战失败,众人一起蹈海而亡,南宋天空中最后一抹夕阳映照出悲壮的剪影。故此,今年中秋节,汪元量待在自己客居的陋室里,兴趣索然,愁肠百结,搔首长叹。自来到北方,往日在江南故国,中秋节全家团圆赏月吃月饼喝酒的习俗没有了,不知今夕何夕?“官舍悄,坐到月西斜。永夜角声悲自语,客心愁破正思家。南北各天涯。肠断裂,搔首一长嗟。绮席象床寒玉枕,美人何处醉黄花。和泪捻琵琶。”(《望江南·幽州九日》)如同来到此地的那年九九重阳,佳节更惆怅。秋风渐凉,角声凄厉,忆起旧日在江南拥金枕玉美女如云的时光,思念蒙元铁蹄之下的故乡,慢弹琵琶,却已无人听,热泪长流衾枕湿。一曲复一曲,谁解心中意?今天早晨醒来,汪元量想起文天祥于去年十月一日被押送到此已过一年了,一直被羁押在兵马司衙门的牢房里。文天祥对风雨飘摇的南宋朝廷赤胆忠心,铁骨铮铮,不屈不挠,让汪元量钦佩不已,便决定去狱中拜访文天祥。两人在中秋节共对圆月,抚琴论诗。
下午,汪元量提着装满月饼、水果和酒菜的食盒,身背焦桐古琴,衣袋里揣着这几年写的诗集,走进羁押文天祥的牢房。牢房里有点昏暗,汪元量的眼睛过了一会才适应,仔细观察打量,此间牢房还算宽敞干净,摆设着低矮的一床一凳一桌,桌上有一盏油灯,两卷古书放在床头,四周弥漫着幽森压抑的气息。文天祥正襟危坐,正在阅读杜甫的诗集,时而在一张破纸上写写画画。当他看到故友到访,非常高兴。两人相互揖谢施礼后,对坐在四方小桌边,喝酒聊天。
两个酒杯,四个小菜,两位遗民,对饮三杯。苦酒明心,两人共同回忆起临安的旧日时光,痛惜咸淳九年(1273年)坚守六年的襄樊之战失败,吕文焕投降,贾似道误国,家国破碎,汪元量对着文天祥吟咏自己在北迁路上写下的诗歌:“吕将军在守襄阳,十载襄阳铁脊梁。望断援兵无信息,声声骂杀贾平章。”(《醉歌·其一》)文天祥对汪元量点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苍生倚大臣,北风破南极。开边一何多,至死难塞责。”(文天祥《集杜诗·误国权臣三》)贾似道丧邦之政,不一而足,其羁虏使,开边衅,则是兵连祸结之始。说到动情处,两人义愤填膺。最后,文天祥还是最为关心三宫(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被押送北方的情况。一想到离开三宫很久,他们仿佛从天上瑶池忽然坠落到泥土般的生活,不知他们如何面对和适应,文天祥不禁泪如雨下。
文天祥凝视着汪元量,倾诉这几年的苦难经历,声音有些哽咽: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十八日,伯颜与阿剌罕、董文炳相聚于临安城北的皋亭山,这里离临安仅有三十里。兵临城下,危机四伏,我和张世杰等大臣曾劝说三宫借鉴一下高宗皇帝的经验,先入海避难求生存后,再谋大计,我可率兵在临安背水一战。可是,谢太后得到元军封锁海面的消息后,自己决定留下,仅同意让皇帝的哥哥和弟弟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先行逃离。“我来属时危,朝野色枯槁。倚君金华省,不在相逢早。”(《集杜诗第五十五·拜相》)宰相陈宜中趁夜黑偷偷逃跑后,我临危受命,早朝时谢太后诏谕我除枢密使。中午,官拜丞相、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要求我以此身份去和伯颜谈判。但这一切为时已晚,于事无补。我不敢当亡国之名,只有危难时捐躯而已。作为丞相去请降太耻辱,我又不得不去,就坚决不接受右丞相相印,只以资政殿学士身份前往伯颜大营谈判。
正月二十日,我出使元营,伯颜将军队又向前推进,离皇宫只有十五里,这显然是以战促谈啊!“隔河见胡骑,朝进东门营。皇皇使臣体,词气浩纵横。”(文天祥《集杜诗五十六·出使》)但我并不惧怕,仍和伯颜唇枪舌剑,据理力争,想为朝廷挽回最后一点面子。伯颜恼羞成怒,将我扣留押北上。二月,行至镇江,我冒死逃脱,联络义士坚持抵抗。景炎二年(1277年)五月,抵达新登基的皇上行在福州,以同都督军马在南平、长汀一带组织战斗,后转战漳州、广东梅州和家乡江西一带。在于都,我们曾收复兴国、吉州等县,初建抗元军事大本营,但我带领的散兵游勇毕竟实力有限,很快被击溃。我们退至空坑(江西永丰南)时,妻妾儿女和幕僚均被俘虏。因为有位义士甘愿为我当替身去死,我再次侥幸逃脱后,收拾残兵余部,继续在广东岭南抵抗。
孤军奋战,难以持久。祥兴元年(1278年)六月,我请求赴崖山朝廷所在地勤王,却被时任宰相张世杰拒绝。十二月,元军从海陆两线分头大举进攻,我把部队转移到海丰。不久,我在五坡岭被俘后,吞食冰片自杀未成。第二年(1279年)正月,朝廷在崖山准备与元军决战,元军统帅张弘范命我写信劝降,我只给他写了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确实是一位战将,他想从精神上和心理上摧毁我,强迫我现场观战。正月十三日,元军舟船直逼崖山,张世杰却不守山门,作一字阵以待之。元军长驱直入山门后,作长蛇阵对之。“弧矢暗江海,百万化为鱼。帝子留遗恨,故园莽丘墟。”(《集杜诗第三十四·祥兴》)二月六日,元军乘潮汐进攻,并采用火攻,半日而破。崖山之战彻底失败,真是残阳如血、惨不忍睹啊!
四月二十二日,张弘范派一个叫石嵩的军官负责押解我从广州北上,一路经英德、曲江、韶关、赣州、金陵、真州和扬州。在扬州,我们从长江转入大运河,由东下再北上,先后经过高邮、宝应、淮安、邳州、徐州、鱼台、济宁、宁阳、东平、陵县、献县、河间、保定、通州、范阳等地。于十月一日,抵达元大都,被囚禁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行行见羁束,斯人独憔悴。欲觉闻晨钟,青灯死分翳。”(《集杜诗第一百一·入狱》)“劳生共乾坤,何时有终极。灯影照无睡,今夕复何夕。”(《集杜诗第一百二·入狱》)文天祥对汪元量吟咏自己在牢房里写的苦闷诗后,继续说道:其实在北上路上,我就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本想绝食死在故乡赣州,可惜没能如愿。当下的囚徒生活算不了什么,不过,我这几年一直不知三宫的音讯,让我寝食难安啊!汪先生,三宫这几年可好?
二
汪元量腰板挺直地坐在对面,凝视着文天祥红肿的双眼,静静地听着文天祥的长吁短叹,一言不发。他听到文天祥对三宫的疑问后,立即双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重重叹口气说道:文丞相,您受苦了!让我慢慢禀告给您吧。
文丞相啊!自从您出使元营被扣后,伯颜步步紧逼,我曾用诗歌记录下这几年的一路屈辱史,这些诗歌我今天也带来了,我给您留下,请您慢慢看吧。“一阵西风满地烟,千军万马浙江边。官司把断西兴渡,要夺渔般作战船。”(汪元量《越州歌·其三》)朝廷内外慌乱不堪,却又无计可施,无人堪用。无奈,谢太后考虑到“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不忍㬎三百余年宗社遽至陨绝,令赵氏子孙世世有赖”等原因,只好向伯颜奉玺投降。“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汪元量《醉歌·其五》)自此,元军自由出入临安和宫苑禁地,国将不国了。“殿上群臣默不言,伯颜丞相趣降笺。三宫共在珠帘下,万骑虬须绕殿前。”(汪元量《湖州歌·其三》)“南苑西宫棘露芽,万年枝上乱啼鸦。北人环立阑干曲,手指红梅作杏花。”(《醉歌·其九》)“东南半壁日昏昏,万骑临轩趣幼君。三十六宫随辇去,不堪回首望吴云。”(《越州歌·其二》)大厦将倾,我为鱼肉,人为刀殂啊!
不过,按照忽必烈不得杀戮抢掠的命令,伯颜约束士卒行为,发榜安抚百姓。“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昨日太皇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醉歌·其十》)“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市廛。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醉歌·其六》)投降仪式和交接手续悄悄进行,临安城内百姓的生活秩序并没受太大的影响。
德祐二年三月,伯颜派一股军队随行,押送三宫从临安出发北上,我以宫廷琴师身份随行。南宋在江南背海立国一百五十多年,子民已经习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太平日子,听闻三宫北迁,纷纷前来送行,已明白山河破碎、改朝换代的命运已经注定,在路边伏身叩拜,忍不住哀号痛哭。“北师有严程,挽我投燕京。挟此万卷书,明发万里行。出门隔山岳,未知死与生。三宮锦帆张,粉阵吹鸾笙。遗氓拜路傍,号哭皆失声。吴山何青青,吴水何泠泠。山水岂有极,天地终无情。回首叫重华,仓梧云正横。”(汪元量《北征》)北迁路上,戒备森严,但船上的待遇还算不错,供应也算及时充裕。“舟子鱼羹分宰相,路人麦饭进官家。”“官军两岸护龙舟,麦饭鱼羹进不休。”(《湖州歌·二十八》)就饮食方面,三宫倒也没受太多的苦。
顺着江南运河北上,经过吴江、无锡、常州,再继续西北行,到达长江之滨的京口镇江。镇江对岸就是瓜洲,谢太后提前遣使劝降守将李庭芝说,现在我和嗣君都已投降,“卿尚为谁守之?”李庭芝当场拒绝投降,并乱箭射死使者。李庭芝和姜才调集数万军队,计划在扬州夺回三宫。可惜,元军早有准备,李庭芝战败。扬州无粮可吃,李庭芝突围转战至泰州,被元军所俘后,杀害于扬州。
我陪同三宫从长江进入邗沟,距离临安越来越远,前面将迎来辽阔无垠的北方大地和未知的命运。“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西四百州。”(《湖州歌·其六》)淮河两岸,荒草连绵,白骨在野,一片凄凉,民不聊生。“芦荻飕飕风乱吹,战场白骨暴沙泥。淮南兵后人烟绝,新鬼啾啾旧鬼啼。”(《湖州歌·其三十二》)原来的淮河是宋金时代的分界线,也是宋元时期的分割防守线。渡过淮河,就意味着踏入异国的土地,不知何时还能够回到江南故乡?
不堪回首泪盈盈,万里淮河听雨声。“鼓鼙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歌阑酒罢,玉啼金泣,此行良苦。驼背模糊,马头匼匝,朝朝暮暮。自都门燕别,龙艘锦缆,空载得,春归去。目断东南半壁,怅长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对渔灯一点,羁愁一搦,谱琴中语。”(汪元量《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在淮海岸边,元人狂欢胜利,我们为故国沦陷而伤痛。不知谁在用琴声倾诉着心中的苦闷,在如泣如诉的琴声中我们度过这一个不眠之夜。
北出淮安,便进入元朝疆域。再经徐州等地,进入山东东平,“市沽鲁酒难为醉,座咽胡笳易得愁”。北方的酒味已变,一路胡笳声声里,我们走过东平、陵州、沧州、献州等地,抵达杨村,舍舟登岸,从陆路前往元大都。“满朝宰相出通州,迎接三宫晏不休。六十里天围锦帐,素车白马月中游。”(《湖州歌·其六十八》)先行投降并抵达元大都的吴坚、家铉翁等宋朝祈请使前来迎接三宫。从通州进城,这是一段屈辱的路程。三宫改乘专门准备的素车白马,道路两旁围起锦帐,以躲避人群围观议论。
三月二十四日,抵达元大都后,三宫被安排在燕京会同馆下榻。会同馆是金朝时代的“国宾馆”,“会同馆里紫蒙茸,兰麝飘来阵阵风。箫鼓沸天回雁舞,黄罗帐幔燕三宫。”(《湖州歌·其六十九》)会同馆虽然有些陈旧,但依然装饰豪华,陈设精美,食物供应丰盛,元人还专门安排宴饮等娱乐活动款待。
我们一行抵达元大都之时,忽必烈正居住在草原深处的上都(今锡林郭勒盟),三宫在元大都短暂停留二十多天后,于四月十五日出发,又踏上前往上都之路。此时,江南应是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碧波荡漾的春天,可我们在驴马拉车的草原上颠簸,人烟稀少,枯草连天,茫茫戈壁,连绵山峰,雪花纷飞,苦不堪言。
一路颠沛到达元上都后,五月一日,在伯颜主持下,三宫走进元朝太庙,向元朝列祖列宗行礼,以示臣服。所幸,忽必烈不像金太宗那样野蛮,让“北狩”的北宋徽、钦二宗在金朝祖庙受献俘“牵羊礼”之辱。此前,忽必烈下旨称免行牵羊礼。次日,忽必烈才正式召见三宫。随后几天,举行隆重的典礼,履行受降仪式。典礼过后,又举行盛大宴会,宴请三宫和大臣。“皇帝初开第一筵,天颜问劳思绵绵。大元皇后同茶饭,宴罢归来月满天。”(《湖州歌·其七十》)“第十琼筵敞禁庭,两厢丞相把壶瓶。君王自劝三宫酒,更送天香近玉屏。”(《湖州歌·其七十九》)宴会接二连三,看起来都很高兴似的,持续到深夜才散。“第九筵开尽帝妃,三宫端坐受金卮。须臾殿上都酣醉,拍手高歌舞雁儿。”(《湖州歌·其七十八》)这一次还是忽必烈的皇后请的,这位皇后还比较仁慈。“每月支粮万石钧,日支羊肉六千斤。御厨请给蒲桃酒,别赐天鹅与野麇。”(《湖州歌·其八十三》)她还祈求忽必烈放三宫归去。可惜,忽必烈认为她是妇人之仁,不懂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