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越轨”和“反叛”进行到底

作者: 雪樱

博尔赫斯曾说过,所有的长篇小说都有铺张之嫌,而一个短篇小说却可以通篇精炼。言外之意,短篇小说是简洁的艺术,作者不啻于双重的考验,既要在有限的规制中呈现文本故事,也要使语言简练如诗,保持某种迅疾而短瞬的精神质感。2024年10期《作品》刊发顾骨的五篇短篇小说,与其说这是一位文学新人的“介绍信”,毋宁视作真诚而踏实的“文本实验”,颇具先锋性和异质性,尤其是小说人物内心意识流的呈现,摒弃了传统小说“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以琐碎的、游离的、非连贯的拼贴方式,构建起小说内部空间,这一点非常难能可贵。

新人难免会有“仿写”的痕迹,但这并非意味着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削弱,反而会凸显他的思想锋芒。我偏爱小说《获虎之夜》,养老院、坐轮椅老人与逝去的前妻、妻子杀鸡、志愿者读报、老人出走和揽虎入睡等,不可思议的举动、“故事套娃”的情节,把人引向不可逆转的悲凉之境,再回首,眼前浮现出“爱情与死亡”的永恒课题。毋庸置疑,小说是向田汉独幕剧《获虎之夜》的致敬。话剧围绕富农魏福生女儿莲姑和流浪汉青年黄大傻的爱情悲剧,“虎与夜”暗喻现实与权力的压制,莲姑一句“我死也不放,世界上没有人能拆开我们的手”,对应着小说结尾处老人酣睡在老虎怀里死去,与妻子在一起,噬骨的孤独与伤感涌上心头,读来令人五味杂陈。

顾骨在创作谈中袒露,自己创作的母题可以归结为“追寻与守候”,在此基础上才延伸出更多写作的可能性。要知道,“更多的可能性”需要足够的经验储备和文本训练,建立在阅历加持和思想开掘双重经验之上,但是,年轻的顾骨并没有让我们失望,抑或说他的“反叛”和勇气比较彻底。小说叙事不拖泥带水,故事情节开阖有力,聚焦“守候”记忆这一灵魂要旨,把故事讲得惊心动魄——从妻子出家、为她剃度、“杀鸡”声响,到忆虎、捕虎、与虎同眠、登上新闻头条,谁能想到一位失忆老人用这种方式自我忏悔?谁又能想到“捕虎之夜”变成救赎时分?这让我想起顾骨的另一部短篇小说《成为那匹马》,异曲同工之处在于都是对过往的追忆,前者是完成对逝去妻子的追忆,“与虎同眠”意味着达成自我和解,后者则是少年藉着白马完成对弟弟的追忆,“马”指向抵达精神归宿,两者都构成对死亡的探询和对人性的拷问。

细读《获虎之夜》文本,最精彩之处莫过于动作的敏捷与逼真。养老院堪比人性的容器,映照现实之痛和精神孤独。开篇以志愿者们的“闯入”夯实小说的精神底色:“他们穿着白校服如戴孝般一齐挤进来,脸上笑得灿烂,让他想起葬礼酒席上比哭号更频繁且散乱的笑声。”现实与虚构如何无缝衔接?一张报纸里的“老虎出逃”。志愿者给老人读报,“我们镇动物园跑了一只老虎”,且“该老虎正值当年”。老虎出逃,妻子入梦,一正一反的叙述形成反差,把一个支离破碎的梦魇推至读者眼前:“他眼见妻抱住驯良的虎,眼见虎把勃起欲射的视线抽到妻子身上,眼见虎张口,妻俯首,他颤抖。”这一“颤抖”点出了小说的文眼,老人继承了“颤抖的本质”,即“死亡的预演”,所以才有了老人出逃、与虎同眠的荒谬结局。与此同时,作者的“补录”也相当精彩,读报的志愿者、供职校报记者团,通过搜索引擎获得新闻稿的标题《获虎之夜》,这既是点题深化主旨,也是恰到好处的反讽手段,报纸上的照片“老人的脸被他举着的报纸完全遮住”,被遮蔽的老人与被遮蔽的老虎形成同构关系,“虎”的精神意象呼之欲出,被遮蔽的灵魂困境。

某种意义上说,养老院出逃与虎同眠的老人,是未来在我们身上的一种“投影”。《获虎之夜》最终的落脚点正是现代人共同的精神困境,或者说殊途同归的命运。博尔赫斯用一首《老虎的金黄》对时间进行挽留,“时间经年流逝,其他绚丽的颜色背弃我而去,如今只有朦胧的光明,不可知的黑暗,和原始的金黄”。年轻的顾骨以《获虎之夜》完成精神世界的重构与回归,尽管还有不少稚嫩之处,但可圈可点的是他的“越轨”和“反叛”,以残缺的、凄凉的、斑斓的梦境抵达时间腹地深处,让“老虎的金黄”浮上水面,以此慰藉我们孤独而躁动不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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