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反刍中的存在之问
作者: 琚若冰《作品》2024年第10期刊发了顾骨的五篇小说,其中《马留》最让人印象深刻。《马留》以植物人马留的第一视角展开,由于主角身体的受限,所有情节几乎都是凭借马留的意识流动和记忆反刍推动,极易让人想到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第三次忍受》。同样是无意识的孩子的意识流动,同样蒙受死亡的阴翳,顾骨的小说当然不及马尔克斯对死亡的深入挖掘,但他将故事情节融入到片段式的跳跃中,交杂对生命与死亡、自我与他者、存在与消解的思考,较为典型地体现了作为顾骨个体的存在之思。
存在焦虑一直流淌在顾骨的小说中。不管是第10期刊发的这五篇作品,还是顾骨发表的《床底父子》《母亲柜或姐弟衣》等其他作品,顾骨笔下的主角大多身处于不稳定的家庭结构中,破裂的夫妻关系与二者存一的手足关系始终相随,《马留》亦不例外。在德勒兹看来,结构是一种纯粹位置关系,“父亲”“母亲”“子女”都是家庭结构中的位置标号,扮演着一定的家庭功能。只有各安其位,家庭结构才得以稳固存在。然而,《马留》中父亲与母亲离婚,母亲和姐姐的位置是相对缺失的,马留想要通过寻找母亲弥补家庭位置的缺失,但是与母亲的相处让他意识到,母亲心心念的始终是姐姐,马留注定无法同时得到父亲和母亲的爱,位置的缺失造成了家庭关系的四分五裂。
家庭结构的不稳定导致了马留的不安感,情绪的迷惘与失落如同黑夜的雨,寂寥而绵长。这使得“山洞”、“姐姐”与“猿猴”的出现,极其妥帖。“山洞”是安全感的象征,它代表稳定的家庭结构。“姐姐”是迷雾中的引路人,指引马留与自我和解,走向死亡。“猿猴”是《马留》的重点意象,顾骨早期“成为”系列小说中《成为那白猿》便是以白猿作为主要意象,《成为那白猿》中的“白猿”象征爱情,虽然也涉及到家庭书写,但是整体的情节安排和艺术处理远不如《马留》。
“马留”是猿猴的别名。“猿猴”是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常见意象,通常象征长寿、母子情深等,如长寿《抱朴子》内篇卷云“称猴寿八百岁变为猿”,吴筠《玄猿赋》提到猿猴母子情深。在本篇中,主角马留自十二岁便成为植物人,十八岁死亡,早夭的命运与长寿寓意的姓名形成反差,母亲对马留淡薄的情感与母子情深的寓意也形成反差。这种对传统意象的背离,恰好暗示了小说中人物命运与关系的相互背离。
小说通过姐姐的笔记,揭示“马留”这一称呼原意是因被遗忘而退化成猿猴的人。“对于人来说,猿猴是什么呢?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而对于超人来说,人也恰恰应当是这个:一个笑柄或者一种痛苦的羞耻。你们已经走完了从蠕虫到人类的道路,但你们身上有许多东西仍然是蠕虫。从前你们是猿猴,而即使现在,人也仍然比任何一只猿猴更像猿猴。”尼采认为人是超人和猿猴之间的过渡阶段,超人具有权力意志,是上帝死后的强大象征,而猿猴则是原初的动物,人具有一定动物性,但如果真的退化为动物,那便意味着作为个体的人的存在的消解。《马留》的设定其实指向了自我身份的存在焦虑,植物人马留虽然活着,却逐渐被世人遗忘,对世俗而言,他的存在已经消散了。为了寻找自己的存在,马留不得不反刍过往的记忆,以保持自身存在的清醒。但是死亡是必然的,人的身份只是暂时的,成为马留是人的必然命运。如果从进化论的视角来看,猿猴是人类生命的原初阶段,死亡只是回到生命最初的起点。从这个角度而言,成为马留,更像是作者的文化寻根。既然个体的家庭无法提供有力的情感根脉,那便从远古时代的进化传说中寻找寄托。
以“马留”在内的“成为”系列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命题,即存在主义的身份危机。对存在主义者而言,人始终处于自身之外,在人的宇宙中,竭力形成超越自我的存在。因此,存在的最终目的应当是成为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前提,是人意识到并且承担责任,即萨特所言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
但纵观《马留》,我们看到的却是人不断放弃自己的责任,母亲放弃了抚养孩子的责任,父亲放弃了治疗儿子和女儿的责任。在破碎的家庭关系中,缺失的家庭关系和家庭责任,本身就意味着个体无法成为真正的人。《成为那匹马》中的“我”便一直在怀疑与探寻责任与存在,是否能胜任哥哥的职责,是主角自我存在身份的寻找。猿猴与马都是主角的手足留下的物品,它意味着主角在家庭结构中终于找到自我的定位,即姐姐的弟弟或弟弟的哥哥,从手足亲情中确认自我的重生。
因此,不管是成为猿猴,还是成为马,本质上仍然是作者对成为真正的人的探寻。其实,作者也可以尝试一下,增加大人形象中的动物性刻画,从而让想要成为动物的孩子与具有强烈动物性却标榜是人的大人成为鲜明的对比,也许这样会更具讽刺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