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的新南方美学空间
作者: 郭忠实在当下此起彼伏的地域性或地方性写作中,“新南方写作”无疑是最具有异质性和流动性的文学创作思潮,其俨然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事件性”甚至“现象级”的存在。从创作的年龄代际来看,“新南方写作”涵盖了从50后至00后的老中青三代作家,比如,50后作家林白、60后作家黄锦树、70后作家朱山坡、80后作家陈崇正、90后作家陈春成等,而最年轻的00后一代则是以广西青年作家顾骨为代表。作为自觉在小说叙事中融入南方经验和南方精神的“新南方写作”青年作家代表,顾骨的小说往往隐现着一种具有异质性的南方气质,事实上,这种来自“南方之南”的文学品格,既是顾骨近年写作的一个重要特质,更是其个体经验以及对世界、生命的体察感悟的具体体现。
《作品》(2024年第10期)的“超新星大爆炸”栏目刊登了顾骨的《获虎之夜》《童谣1990》《收拾》《马留》《墨山壁虎》五篇短篇小说。尽管五篇小说所叙述的南方故事各自不同,但小说的写作主题和总体风格却出乎意料地保持一致,五篇小说都并非是单一的地方叙事,而是以南方经验为基础对南方世界和现实社会作出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文学表达,其中不仅流露着顾骨的个体化叙事和情感结构,还充盈着“南方之南”的灵性、野气和蓬勃,共同构成了顾骨具有现代意味的新南方美学空间。
五篇小说带给我的最大惊喜首先是顾骨异质性的叙事语言样式,怪异又不失丰饶和流动,难以理解却又不是不能理解,或许这也算是解读顾骨小说的重要关键词。正如作家田耳所评价的那样,“在嘈嘈切切的语流中,我目光时常被这些表达挂碍,并形成某种阅读的拉动力。”一方面,这五篇小说延续了顾骨在《三人填充成象》《床底父子》《招鹤》等小说文本中一以贯之的语言腔调,另一方面,这五篇小说的语言面貌要比顾骨以往任何一篇作品都要具有张力,足以见得这一年来,顾骨对小说叙事语言的操控能力已日益得当和圆熟。在五篇小说中,顾骨穿梭在涌动着的魔幻和生命意识的南方语境,通过具有异质性的陌生化语言连接文本与世界,以此清晰感知南方风土和生命细节,顾骨小说的南方气质也由此凸显。
《小说月报》曾推出过顾骨短篇小说《三人填充成象》的创作谈,顾骨在结尾是这样说的:“一直以来,我书写的母题都可以归结为‘追寻与守候’,在此基础上才延伸出更多写作的可能性。”并不难发现,在某种意义上,这五篇小说其实也是一种寻找——《获虎之夜》里梦中寻找妻子的老人,《童谣1990》中寻找姐姐的弟弟,《收拾》里寻找女儿的李山,《马留》中寻找母亲的马留,以及《墨山壁虎》里寻找新生活的雪姐。深入文本内部,“寻找”的更深层次是顾骨隐而不露的悲悯情怀和温情。从处女作《成为那匹马》中的“我”到《墨山壁虎》里的“我”,顾骨隐性地在小说中注入悲悯的力量,给予小说人物切实的人性温度和人文关怀。至此,顾骨在小说中完成了人道主义的建构。而这也正如批评家张燕玲所说:“这些疯长的对灰色生活的沉思,卑微而善意,残酷而犀利,悲伤而悲悯”。
五篇小说中的养老院的孤寡老人、社会底层的娼妓、被遗弃的孩童和为了彩礼逼迫女儿嫁人的父亲带着寻找亲情、寻找身份的归属、寻找他人认可等目的不约而同走在寻找的路上,一同被生活和现实裹挟,成为“喧嚣世界的孤儿”。相比顾骨的以往作品,这五篇小说的内容更加贴近社会现实,内蕴也更为复杂和深刻。在五篇小说中,顾骨直击社会痛点,敏锐关注到底层人群尤其是原生家庭群体的真实生存状态和困境,以个性化的写作辨识度精准介入到现代家庭关系的肌理深处,通过描摹小说人物的血肉和心理,显示出隐藏在生活、人性背后的答案和真相。
英国文艺评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曾对当时小说的地域与空间的建构作出这样的评价:“许多小说家都有地域感,却很少空间感。”显然,顾骨的五篇作品是具备这种空间感的,对于青年作家而言这无疑尤为珍贵。这是五篇兼具“新”、“奇崛”和“异质”的南方美学小说,小说文本的表征之下充满各种或隐或现的象征和暗示,隐喻意义格外突出。经过建构和开拓小说的内核和外延,顾骨的作品正由一处带有其个人经验的南方地域空间生成为巨大的隐喻空间(尤以《墨山壁虎》最为明显)。在叙述的过程中,顾骨就像是一道影子,又像是一个幽灵,以氤氲潮湿的语言质地为灰色生活署名,于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的社会场景中凝视着幽微的人性。
整体来看,五篇小说如泣如诉,不仅写出了边缘人物细微心理和精神世界的多重面向,还投射出顾骨对于幽微人性的理性思考与深沉追问。需要在此提及的是,顾骨的这五篇小说其实也正是其“新南方写作”的创作实践和美学探索,他的写作是一个人的文学“建筑”和现场。顾骨好友、曾经也在“超新星大爆炸”爆炸过的杜峤在印象记《普洛斯彼罗的魔杖,或哪吒闹海》里所说的:“以前我常劝顾骨多学学《雨》和《野猪渡河》,争取当个‘广西黄锦树’或‘龙州张贵兴’,实则低觑了他的野心与能力。他谁也不用当,只当他自个儿。”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最后我想说的是,我们期待同时也有理由相信顾骨日后一定能在他的充满异质性的新南方美学空间中,开掘出一条自我突破的写作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