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流连不舍的灵魂

作者: 赵咏冰

顾骨的写作计划中有不同的系列,例如“成为”系列,“杨志宁”系列(“杨志宁”为《收拾》中收尸人的名字)等,而顾骨发表在《作品》2024年第10期中的《童谣1990》(以下简称《童》)与《马留》,其议题相似性比较高,二者均描述了死亡之后依然流连不舍的灵魂,行文脉络中也暗伏彩蛋映照彼此。

据顾骨自己的说法,这两篇小说都是他“成为”系列的作品(参见顾骨公众号2024年10月21日)。两篇小说中有重复出现的意象、事件和人物,可见顾骨的写作注重互文之间的对话与呼应,这既是一种写作趣味,也是他潜在的主题关怀。由是,本文想着重解析《童》与《马留》在刻画亡灵形象的异同之处,进而探讨两个故事如何探索“成为”的主题意涵。

首先,两篇小说叙述角度不同,但都用限制视角徐徐展现了亡故魂灵的意象。作者往往在前文做出铺垫与伏笔,设置悬念,到亡灵意象被揭示的那一刻,便在某种程度上给读者带来意外反转的阅读感受。顾骨用这种徐而图之的叙述方法,增强了读者对文中亡灵之诞生及其流连之缘由的关注。

《童》用的是第一人称“我”的限制视角。这本是一个非常主体化的叙述角度,“我”作为讲述故事的人,具有绝对的叙事权威,而“我”的生命力也源自于此。但是,在章节伊始,读者并不知晓“我”之为谁,例如“一”的开头写道:“我看着母亲的肚子”、“我害怕睡觉”、“我和母亲住在茶楼三楼的某一间房里”,读者只可猜测,“我”是这“母亲”(出卖肉体的一个女子)的孩子,然而这是对“我”不完全的认知。虽然小说前文也有“我视力不好”、“(我)把不该进球洞的球吹进了洞里”等的暗示,暗示“我”尚未长成、暗示“我”有异能,但直到小说写:“她不可能生下来的那个孩子会和我以及那个八斤三两一样,都没有父亲”,读者才几乎确然知晓“我”的确是“母亲”的孩子,只是还未出生便已被堕胎,成为了无所依附的亡灵。

《马留》则采用了第三人称限制叙述。马留是经历车祸成为植物人的小说主角,作者以这样一个只有思想而全无行动能力的“他”的视角,回顾了马留与父母(而主要是父亲)的恩怨。姐姐是时常出现在植物人马留身边的人物,“卧床不起的日子里,姐姐常来到他面前站着”,“姐姐会在他身边躺下,陪他入睡”,甚至在马留断断续续的梦境中,姐姐也是一个与马留有着相同命运且同声同气的亲人。只是姐姐几乎从不与父亲同时出现,因为父亲和姐姐早已“老死不相往来”。这篇小说以马留为聚焦点,虽然前文亦有伏笔,但更是到了几乎结尾的部分,才明确告诉读者,在很多年前,“姐姐在车祸中病重,父亲瞒着当时昏迷的母亲放弃了治疗,并在葬礼后,烧掉了家里姐姐留下的所有物件。”原来,姐姐早在车祸之后丧生,她的行迹,不过是在马留朦胧意识中恍若如生的亡灵而已。

其次,两篇小说中,亡灵产生的原因不尽相同,但顾骨都为亡灵赋予了未成年的身份,《童》中的数个亡灵甚至都未能成“人”;这些流连人间的小小亡灵都在“成为”人/大人的路上,来不及长大便已殒命。

《童》中亡灵不止一个,在章节“一”中,“我”是一个在茶楼中被母亲堕胎的女婴亡灵;在章节“另一个一”和“一加一”中,“我”是流浪在医院、坚持寻找自己素未谋面的姐姐的男婴亡灵,他因母亲遭遇车祸而胎死腹中;在章节“一减一”中,“我”则既是早逝的女婴,又是早逝的男婴,也是无数个已成生命、却无缘来到世间的婴孩的魂灵,这里的“我”成为了复数的“我们”。作者通过“一”、“另一个一”和“一加一”的章节名标注没有取得自己名字的婴孩,他们只是一个个简单符码;而尾章“一减一”则化而为“零”,被赋予了叙述主体地位的“我”却是一个个并无生命实体的灵魂,“零”便是他们无意义的表征。这些“我”是被母亲放弃、更是不知父亲是谁的无父无母之子。

《马留》与《童》分享了同一场车祸事件,“一加一”中的“我”在医院里遇到一个“她”讲述车祸中不同孩子的故事:“一个小男孩因为一场车祸变成植物人的故事,又或者,一个小女孩,她手里有父亲给她的白猿木雕!”这显然就是《马留》中的马留与他的姐姐。顾骨在访谈中(2024年第12期《作品》)曾提到,这场车祸他写过不下十篇故事,这便包括了《马留》与《童》。“马留”在粤语中与“马骝”(猿猴)音近,作者在这篇小说中为人物取名马留,是遥取东汉时马援将士兵留在两广、使之无法返乡而成为猿猴(“马留”)的典故;但姐姐(的亡灵)反复告知马留,“我们都会变成马留”,这“马留”便成为被父母放逐的魂灵的象征,他们在透明的空气中漂浮无依,唯有自己。

恰如顾骨自己所言,写这些车祸故事,都是为了表达“亲缘生涩,此路不通”。就像两篇小说都提到的《亚细亚的孤儿》这首歌,顾骨借此歌对不能出生而成孤儿、或虽出生却被父母放弃亦成孤儿的亡灵表达痛惜之情,这是切割了血缘命脉的撕裂、疼痛、愤怒、无力以及绝然的孤独。

不过,写作车祸事件、灵魂意象,作为顾骨的自我疗愈,也并不仅止于对“亲缘生涩”的控诉。在两则故事的结尾,作者亦用不同的方式回到温暖的企盼中,《童》借助魂灵“无怨的双眼”在童谣声中想象与父母双眼的对视,《马留》中的马留虽然也终成马留(弃儿),但已成魂灵的姐姐终究“没有像这个世界一样切断他”。

因此,在顾骨这两篇“成为”系列的作品中,“成为”以切断亲缘的模式,最终借助魂灵而抵达,这是孩童最无助和无奈的一种善意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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