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和其他:以家庭联结奏曲的南方巴赫
作者: 陈宇轩同为广西人,我欣悦于在《作品》看见来自广西的顾骨被作为一颗“超新星”发掘和点亮,我特地借用郑小驴的《南方巴赫》之名作为我对顾骨的最高评价,他是一个善于将人物联结(尤以家庭关系为主)谱成曲子自由弹奏的人,而这曲子则是以复调为主要特点,即顾骨笔下的人,是破碎的完整体。作品中有众多各自独立而不融合的声音和意识,每个声音和意识都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这些多音调并不在作者的统一意识下层层展开,而是平等地各抒己见。每个声音都是主体,议论不局限于刻画人物或展开情节的功能,还被当作是另一个人的意识,即他人的意识,但并不对象化,不囿于自身,不变成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顾骨的世界,根本上是属于个人的世界。他的文字扎根于南方语境,每一个相关要素的出现都使我感到惊喜:游戏机、博白、马喽(猴子)、茶楼、粉色的风尘场所……当个体经验出现重合,一种奇妙的共鸣会蓬生,那些闪过的人物像立体的侧写,无一不展示着哺育着他的南方世界,而我们也将在小说的南方世界细节的指引下相逢。
《获虎之夜》像一记闷棍,用疼痛将意识短暂送进生理反应的囚笼,潜意识得以逃逸,重构记忆里尘封的细节。顾骨将“虎”从动物园“释放”,在敬老院独自枯萎的老人在与“虎”的斡旋里逐渐揭开了妻离开的真相。“面对他大吼大叫的嗓子,妻这只百灵鸟已缄默,成为被拔光毛发即将下锅的土鸡”,他为妻子剃度,暴力与精神迫害使妻子的生活支离破碎,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一地鸡毛,以妻子的死去画上句点。老人何尝不是一只啃食妻子血肉与精神的“虎”?当他在记忆中拼凑出一切的根源、妻子的去向,他也终于捕获了自己,忏悔与愧疚不断疯长,将他狠狠拖进记忆的泥沼。这真相的老虎。《收拾》中的李山与此“虎”的塑造体现出某种巧合的偶然,在李山的“收拾”下一分钱都没花、很听话的哑巴的妻与“死都不再回这个家”且被迫为娼卖淫至死的女儿终于在最后唤醒他的良知——一种深处的亲情的悲凉。《童谣1990》与《马留》像是不同时空的家庭中血脉交错的姊妹篇:一对姐弟以车祸相见,在医院、病床或记忆里。顾骨并不愿直接向读者示以大开大合的生离死别、哭天抢地,他保有一种理性的克制,将篇章里的人物烧制成冰冷的白瓷,在碰撞中发出呓语似的回响,而后破碎得体无完肤。《墨山壁虎》也塑造了一对姐弟,但他们毫无血缘关系,却被命运推到一起,相拥取暖。孤儿与落寞的娼妓,这两个与美好生活格格不入的“非正常”个体在互相慰藉中似乎找寻到自己存在的某些价值与意义,但“我”内心深处对风尘女子的不屑与鄙夷,在父母关系中对“雪姐”的牵扯、“我”心理上对雪姐强烈的情感需求与病态占有欲望这两对矛盾之中彻底爆发,狠狠摧毁了这段情感的联结。现实往往是最伤人的利刃。
顾骨是个冷静的操刀手,他用切梦刀一点一点切开事实的肌理,将流淌在血脉中的宗亲联结、精神的破碎、深入骨髓且在夜晚隐隐作痛的伤害向读者展示得一览无余。在小说书写中,感性与理性一直是争夺作者行文笔触的关键要素,而在顾骨这里,感性与理性始终处在一种博弈之中。这五篇小说没有直接的情感叙述,情节叙述像冰冷的工厂流水线倾泻而下,另也有许多有趣的细节值得玩味,“虎”的象征也好,“墨山壁虎”的小楔也罢,顾骨以细腻的笔触与极端的笔法探究家庭联结的微妙关系,在车祸、离婚、堕胎与死亡的残酷与破碎中使人的内心在冰冷的事实背后止不住地震颤。在这一基础上,他开始在结构与形式上施以巧思,不论是复调叙述还是与具体生活细节的交融,顾骨都在尝试以生活经验为基础,立体人物、圆融情节、制造冲突、播种余韵。这五篇作品的象征意义、隐喻书写与寓言性赋予其强烈的批判意义,咀嚼之下留下苦涩的悲情与怜悯。
顾骨终究是成长中的个体,陌生化的南方世界里的相似角色排布展示出某种生活经验的局限,情感表达的缄默与人物个性的缺失招致人物塑造的典型化与扁平化:弃儿、懦弱的母亲、暴力的父亲、柔软的姐姐,这些统一形象背后是一些细节的缺失,叙事如呓语般倾泻而下,形象在篇章中穿梭,人物特征“大浪淘沙”余下符号化标签化的桎梏。写作者的把握是有限度的,当顾骨沉湎于嚼碎生活重现自己的小世界时,人物群像的细节要求自然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浓缩为一个称呼、对话的主体、口述经历的主角,或其他。但我亦相信,以血缘联结奏曲实现复调叙述和生活异质化书写为底色的顾骨,终将在写作与技法的探索中不断成长,成为南方语境中独一无二的文学巴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