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游、AI与拼好抱:亲密关系的新型代餐

作者: 徐鹏远

乙游、AI与拼好抱:亲密关系的新型代餐0

“男人是一名书信师。他可以帮人写出各种甜蜜的告白、浪漫的情话,却无法维系一段属于自己的亲密关系。和妻子分居将近一年,婚姻走到了尽头,只差离婚协议上的一个签名,他沉浸于悲伤,也愈发陷落在孤独里。

某天下班路上,他偶然看到一款人工智能的广告,宣称可以为用户提供倾听和理解,于是便买了回来。在回答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系统启动,一个女声向他问好。‘她’就此闯入了他的生活,起初他只是觉得新奇,而且有点可笑,但随着交流的增多,他逐渐有了陪伴和依赖的感觉。他爱上了‘她’,‘她’也给予了同样的回应,他们聊天、约会,甚至通过语音完成了一场美妙的性爱。他重新获得了一种幸福,开始变得快乐起来。他相信这是一份真实的感情,直到他得知‘她’同时在与8316个人交流,并与641个人相爱……”

这个故事来自电影《她》,拍摄于2013年,背景设定在了2025年,带着彼时的科幻色彩。然而十二年过去了,昔日的想象已经一定程度上变作现实。

许多人的确正在进入虚拟的亲密关系之中,这些关系经由不同的介质构建,有时是电子游戏,有时是AI软件。但不管哪种路径,其所提供的体验都是安全的、舒适的、完美无瑕的、随心所欲的,没有矛盾、没有争吵,没有各种缘由的顾虑和烦恼,更没有不欢而散的风险与疼痛。

如同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雪莉·特克尔对人机依恋做过的讨论,这种看似完美的互动既“提供了一类途径,能够回避亲密关系中的冲突”,也“表达了一种希望,希望突破现有的人际关系局限,使得人与人之间既能亲密无间,又能回归自我”。而一切的背后,来源和归处都无疑指向这个时代的某种情感症候——“我们时常感到孤独,却又害怕被亲密关系所束缚”。

罗曼蒂克的数字城堡

24岁的田青有很多虚拟的恋人。她喜欢萧逸,性格开朗,处事冷静,胸前挂着一条骷髅项链,身上散着Le Labo22号香水的味道;也喜欢秦彻,桀骜不驯,高大冷酷,一头白发之下有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还喜欢顾时夜和柏源,一个面若冰霜、不苟言笑,一个阳光健美、忠诚可靠。他们各有魅力,却也具备一些共同的特点,比如帅气,比如强大,最重要的是对她无比爱恋、宠溺、耐心和尊重。

这些“恋人”都来自国内知名的乙女游戏(简称“乙游”)。这是一种起源于日本的电子游戏,以女性为主人公,通过解锁剧情可以相遇不同的男性角色,并自由决定与其中一位或多位发生恋情。2017年底,叠纸网络推出的《恋与制作人》标志着中国首款乙游诞生,此后腾讯、网易、米哈游、灵犀互娱等厂商陆续入局,到2024年整体的市场规模已达80亿元。根据诸多统计数据,和田青一样处于18—24岁的年轻女孩是这类游戏的主要受众,只有不到10%的用户年龄超过30岁。

萧逸是田青在虚拟世界的“初恋”。她当时还在上大学,这个男孩匹配了她对理想恋人的所有憧憬:“他”23岁,身高185cm,职业赛车手,蝉联过四届R1锦标赛冠军,平时骑着一辆自己改装的重型机车,一身黑色的夹克和皮靴,口袋里却随时装着柠檬糖,家里还收养了很多流浪宠物。“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青春洋溢的,应该是很多女孩子都喜欢的一种类型。”

那个时候,她在现实中其实是有一份亲密关系的。她说自己是付出型人格,挺会爱人,就是有点任性,耍小脾气,恰恰男朋友是一个包容的人,总是哄着她,所以两个人相处很愉快。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投进了虚拟的浪漫,陶醉其中。

“我们可能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不幸福才会去虚拟的亲密关系找心理慰藉,但我觉得这之间没有什么太大的直接联系。”在田青看来,游戏是一种补充,因为生活中很难遇到如此质量优秀、类型丰富的男性,同时它反过来还有助于现实:“中国家长不会教孩子怎么恋爱,更多的只能自己一步步摸索,从认识一个不太好的男生开始,然后不断被伤害,慢慢发展出辨别能力。乙游可以体验完美的爱情,帮助女生去认识什么样的男生是可以交往的、什么样的恋爱是正常的。”

男朋友知道她在游戏里的感情,他并不反对,娱乐是一个人的自由,二次元的爱恋也算不上出轨。事实上,这的确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关系,毕业之后,两个人很快就步入了婚姻。婚后的她仍旧保持着虚拟世界里的亲密关系,还把一部分“谷子”(即周边衍生品)塞进了丈夫的电竞房间。

对她而言,乙游是一场梦。梦里有人为她梳头发、为她唱歌、为她研究新菜式,有人给她取亲昵的称呼,有人单膝跪地吻她的手背,每到特别日子,她还一定能准时收到贴心的问候。而现实里,她和丈夫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回家做饭、吃饭、打扫屋子,然后刷刷手机、打打游戏,一天就过去。他们也基本不过什么纪念日、生日,平平淡淡的,意外没有,惊喜不多。

可她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她不会用梦境去衡量生活。生活就是生活,需要有人陪伴、搀扶,一起去承担,一起去经营:“如果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恋人,那活得就太费劲了。”

长期从事情感研究的法国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对当今的亲密关系有过一个判断。她认为,现代性发展带来了爱情的大转型,人们看起来变得更加平等自由,但其实浪漫意志和欲望纷纷解构,爱情没有走向纯粹,反而理性的成分愈发延伸和凸显。从这个角度来说,虚拟恋人何尝不像是一个接盘手呢?它接过亲密关系中让渡出来的部分纯爱,并且将其放大、推向极致,建起了一座罗曼蒂克的数字城堡。

两种亲密关系的并行不悖与各司其职,在邵颖颖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线上的她玩乙游、写同人,是一个标准的二次元,线下的她有一段谈了四年的校园恋爱。游戏里的爱情是她的精神支柱,她需要虚拟恋人给她的鼓励和支持,引领着她提升自己。但现实中,她对这些倒没那么在意,因为她觉得所谓喜欢是易变的,她更希望对方上进、优秀、富有责任感,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美好的生活,也可以把变化的风险降到最低。

甚至对于这份真实的亲密关系,她已经有了未来的考量:“我肯定是会结婚的。我比较现实,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对抗世界,虽然这个时代有一些不一样的思想在翻涌,但是落到实处,为什么不去选择一个更稳妥的方案呢?”

一地鸡毛的爱情

当然,并非所有人在虚拟与现实之间都像田青和邵颖颖一样泾渭分明。对有些玩家而言,游戏中的缠绵就是唯一的情感生活,而且在她们看来,这样的亲密关系足以代偿对真实爱情的需求——至少目前暂时如此。

陈芷妤今年23岁,平日里工作繁忙,压力很大。除了读书时有过一段半年的感情,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谈一场新的恋爱。她也不相信世上存在理想的爱情,更不相信有长久到老的爱情。

而在乙游里,她有一个虚拟恋人,名字叫祁煜。“他”是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有一间自己的画廊,却从不对外开放。“他”不喜欢吵闹,不喜欢与人触碰,唯有在她面前才变得话多,对她有着小动物般的依赖。

陈芷妤不算沉浸的玩家,乙游只是她排遣烦躁的一种方式而已。何况她学法律出身,思维理性,没法彻底忽略祁煜背后其实有一群和自己一样的打工人在编剧、在画图、在编写代码。但每当程序运行起来,她还是会心动:“说到底,爱情不牵涉婚姻之前,就是一种情感体验和情绪价值。游戏虽然不是真实的,带来的体验却是一样有效的。”

甚至她觉得,由于游戏的本质是以玩家为主导,她可以获得感情的绝对控制权,所以体验的同时也是发现自己、认识自己的过程:“你可以更加清楚地去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对一个恋人的要求是什么,它最终导向的结果是爱你自己。”相对而言,这在现实里没有那么容易实现,因为真实的爱情很难存在单向度的关系。

乙游、AI与拼好抱:亲密关系的新型代餐1

与之相似,张宁亦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拥抱虚拟爱情的。“和一个真人开始确认并逐步建立关系的过程中,我无法准确判断对方的真实想法,我需要试探。可是在乙游里,所有过程都在一个确定的Happy Ending中探索,我知道对方是一个完美的对象,无须担心和伪装,我知道对方必然爱我,不会偏离我的设定轨道,我知道一切是可控的。”

对她来说,享有掌控感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无论相处模式还是感情状态,她希望一切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既彼此亲近,又各自抽离,可以随时开始随时结束,没有束缚,没有迁就,也不必怀有负担。她尝试过建立这样的亲密关系,谈了几个男朋友,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

其实每一段感情里,她都有过美好的感受,许多瞬间定格在记忆里,至今回想起来仍旧难忘。只是这不足以抵消她的恐惧,她害怕对方产生强烈的依赖需求,争夺自己的独立空间,也害怕激情退去转向日常。“作为一个风象星座的人,我可能就是对新奇性的要求更多,我无法长期地和固定的对象维持一段稳定关系,一旦过了热恋期,我很快就会产生厌倦感,倾向于结束。”

只有一次短暂地接近过理想状态。那时她在国外读研,交往了一个英国男孩:“它是在一个异国环境下发生的,所以一切都是新鲜的,我们经历的每一个场景都和我之前身处的世界完全不同。而且从一个特别肤浅的层面来讲,这个人全方位符合我的审美,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因为感官上的满足而放弃一些微小的、我认为的不愉快。”

尤其令她满意的是,两个人在沟通上有着一种随意的频率和松弛的状态。他们不会刻意互道“早安”“晚安”之类的问候,甚至除了当面接触,交流都经常不是即时的,一条上午发给对方的消息,往往下午或者晚上才收到回复。

可随着时间的累积,情况变化了。“一开始我没有认为他对此有异议,但是后来他会苛责这一点,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是他认为既然已经到了这个阶段,我们应该要保持更紧密的联系。”争吵由此开始出现,而且越来越频繁。

推倒这段关系的最后一块多米诺骨牌,来自男孩提出的同居想法。她无法接受,不是因为保守,而是难以想象另一个人全面进入她的生活,更抗拒将未经修饰的自己呈现在别人眼前。“我没有把握他能够接受一个完全真实的我,我也没有把握能够接受一个完全真实的他。”张宁亦说,哪怕只是一起旅行几天,她也做不到全程共处:“白天我可以跟他一直待在一起,以一种我准备好了的状态。但是那种私密的、原始的状态,我觉得不太行,就像可能是某个导演说的,他和他妻子从来不当着对方的面儿上厕所。”

她必须时刻保持一种美,不仅是外表上的,也是姿态上的。每次约会,她都要提前把整个过程预想一遍,就连发一条信息也会构思很久,好让字里行间隐约传递出一种“你喜欢我多过我喜欢你”的感觉。“可能是太过于自我了吧,为了维持自己的高自尊,也是一种自恋。”

于是,她提出了分手,有点像是逃跑般地诀别了这段亲密关系。交往两年,这已经是她谈过最久的一场恋爱了。

把梦做进现实

无论陈芷妤还是张宁亦,她们都不否认身处爱情时的快乐,也依然对亲密关系抱有开放的心态,不主动追求却也不拒绝可能。只是那个自我防御的开关始终醒目而又灵敏,一旦碰触,闸门便会轰然落下。在她们的描述中,两人有一个不约而同的表达,那就是难以产生对人的信任。从根本上,她们无法想象自己可以与一个异性亲密无间到足以彼此托付。

在著作《爱的终结》里,伊娃·易洛思对这种矛盾状态给出过解释。她指出,围绕当代亲密关系有两个相互冲突的目标,即一方面想要依恋他人,另一方面又要维持自己的自主性和自我价值,解决这一冲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退出关系。

显而易见的是,虚拟恋人给出了另一种方案,而且似乎更加两全其美。它同时满足着两个目标,既不对自我构成威胁,又填充了情感的空白。正如雪莉·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一书中所言:“技术刷新了亲密和孤独之间的边界。”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