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盘“情感预制菜”
作者: 李静深冬的夜晚,在小直播间里,潘莹穿着露肚脐的衣服,对着摄像头扭腰。因为和隔壁的主播凡凡共享一台小空调,她冻得发抖,而凡凡热得要命。此时,一楼的运营照例给供奉的财神上香,香火的气味弥漫到楼上的8个直播间里。凌晨两点,主播们下楼聚在一起吃外卖,运营逐个查看主播手机,给“粉丝大哥”发信息。直播的间隙,主播们可以休息两小时,就像是普通打工人的午休,潘莹和小雪在直播间打地铺睡到凌晨四点,继续上播。
这是苏州大学博士生潘莹,为深入了解直播行业,于2022年底一个多月的田野调查中,担任夜间秀场主播时的一个寻常工作日。
今年3月26日,中国网络视听协会发布《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25)》。其中,网络直播已成为网络视听行业中的一个重要领域。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3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3年12月,真人秀直播用户规模为2亿。
2020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董晨宇也曾进入某平台的秀场直播间,进行7个月的参与式观察,快要结束时,他接到一位女主播的留言,说“自己坐地铁的时候,看到一个外卖小哥拿着手机看直播,虽然里面可能是特别俗气的女主播,可能是那些罐头笑声,但他看得特别开心”。
在这条亲密关系流水线上,主播付出情感劳动,运营在背后进行策划、包装和辅助,公会负责培训、管理,平台为技术的备置者,他们一起搭建起了这座“情感外卖工厂”,批量生产“感情的预制菜”,用高度商业化运作,暂时地安慰了城市里那些寂寞的人、失意的人、渴望却无力拥有一段亲密关系的人。
潘莹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现在情感缺失的人非常多,他们难以建立一种长久而稳定的亲密关系,看直播的人也许知道这只是“预制菜”,没营养,代替不了正餐,也不怎么好吃。可是怎么办呢?在无法排遣的空虚中,这是仅有的慰藉,那么他还是选择吃上一口。
你花一毛钱,主播都会谢谢你
“主播,可以带你回家吗?”“哥哥只要在直播间送‘娶你回家’,以后有你的地方都是家!”——“娶你回家”是直播间的视效礼物,需要花费59.9元。上班第一天培训,潘莹就学习了直播公会教导的直播话术,遇到粉丝带有表白式的问话如何巧妙回复且引导对方刷礼物,如何热场,当然还有一些“顺口溜”:“点点关注不迷路,主播带你上高速”“千山万水总是情,点点关注行不行”“灯牌一线天,珍惜这段缘”……潘莹背不下来,打印出来放在手边,照着念。
直播公会是伴随泛娱乐直播的发展而出现的一种行业组织,是MCN的一种特殊形式。每来一个新主播,公会都会根据外貌、学历、年纪分为ABCD几档进行打分,潘莹没敢说自己是博士,只说是研究生。“研究生?你肯定是来体验生活的吧?”公会运营疑惑地问。不同于带货主播和短视频KOL,秀场主播几乎没有门槛,大部分全职主播是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的女孩子,长相只要不太奇怪就行,反正有各种美颜和滤镜,每次上播前,运营把每台设备的美颜效果全部调好。潘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非常熟悉这些美颜参数,我们自己是调不了的。”
每个主播使用哪种人设,也由公会按照她们的性格和特点量身打造。有个主播叫小雪,最开始M公会包装她走可爱路线,播了一阵没有起色,换成黑丝御姐风,数据马上好了起来。另一个主播凡凡,长相普通,扎辫子打造“森系”外形,尝试氛围感美女风。潘莹不肯穿比较“撩”的衣服,也放不开,做不到在镜头前侃侃而谈,还不怎么笑,公会老板有点不满意:“你要笑啊!不笑是不可以的。”实在不爱笑,就干脆让潘莹走文艺路线,取名“诗文”。
夜里,秀场的直播间人气最旺。主播“诗文”和公会里另外7个小姐妹每天晚上7点到公司开始化妆,化妆不是对着镜子,而是对着运营已经调好的滤镜和七八盏照得令人眼睛生疼的环形灯、补光灯、氛围灯,因为妆容效果不是为了面对面的真人,而是美颜镜头另一边的粉丝们。
晚上8点整,打扮停当的女孩们上播了。在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辛苦工作中,并不生产任何实体商品,而是通过她们的情感劳动,将亲密关系进行商品化包装后进行出售。
长年研究互联网文化的澳洲学者特丽萨·森福特几年前提出“微名人”这一概念。按照她的解释,微名人进行的是“一种新型线上表演”,他们“通过摄像头、视频、音频、博客或社交网站来放大自己在读者、观看者和线上连接者之间的名声”。与传统名人相比,微名人所拥有的粉丝数量相对有限,表演的内容多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会被认为更加“真实”,与普通人相比,微名人又将自己的生活放置在公共审视之下。
董晨宇以此为基础给秀场主播下了个定义:一群制造“商品化亲密关系”的“微名人”。在董晨宇做的田野访谈中,一位受访主播说:你花一毛钱送个礼物,主播都会谢谢你,还能和你互动。在现实中,别说花一毛钱,就算花三五百,会有人给你这么大的反馈吗?主播表现出来的那种情感,在现实中你根本看不到。这就是“直播”的魅力所在。
主播的人设、话术包括赚钱的欲望几乎都由公会打造并管理,甚至包含主播的私人感情生活。公会通常不聘用已婚女性,也不建议入行的主播谈恋爱,因为在这个情感劳动工厂,主播不太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去经营自己的私人感情。
在潘莹看来,MCN机构和公会的最大区别是,MCN属于现代化运作的企业,以孵化内容为主;而公会的角色是主播的管理者甚至有家长的感觉,不但帮她们维护大哥,也管主播的私人生活,更像现代企业和小作坊的结合。
第一阶段的直播结束在凌晨2点,休息两小时,凌晨4点再上播。第二阶段的直播是为了那群需要早起的粉丝,他们会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打开直播间,和主播说“早安”。入睡前,喜欢的主播微笑着坐在那里,睁开眼,她仍然在,这是一种在真实亲密关系中都难以获得的确定感。
“毕竟男人最懂男人”
早上8点,10个小时的直播终于结束了,但还不能下班,运营们开会把这10小时的直播情况和主播的表现进行分析总结,然后把主播们的手机收走,帮她们看后台私信。平均一个运营负责2—3个主播。秀场直播的运营通常为男性,30多岁,社会经验丰富。
王嘉豪做这行有三年了,每次看完主播的后台私信和聊天记录,他还要帮忙分析,哪个粉丝更有潜力,如何跟他慢慢聊。有些大哥不好“对付”,“小姑娘们不知道怎么回复”,那他就直接上手,“毕竟男人最懂男人”。
有一次,小艺说话太冲,惹一个大哥不高兴了,小艺的运营拿着她的手机,哄了大哥整整一个晚上。王嘉豪有个同事,在本子上记录了他管理的主播直播间里每一位大哥几点睡觉,几点上班,几点下班,什么时候发工资,喜欢吃什么,生活习惯……“满满一本都是,他能做到这个程度,非常精细。”
为了维护更长远的粉丝关系,秀场女主播会选择性地一对一加粉丝微信,能加上微信的,当然是送礼物排行榜上的大哥级粉丝。直播间内,主播不能厚此薄彼,要和每一个粉丝互动,她们像是一个虚拟小酒馆的老板娘,营造温馨热闹的场域。直播间外,和主播加微信的粉丝目的很明显:“想和她见面,建立真实的亲密关系呗,想谈恋爱,不然他花那么多钱干吗?”王嘉豪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主播需要做的,就是给大哥希望——有可能建立真实亲密关系,这需要她们在直播间以外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
正说着,王嘉豪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1点多,“早上8点下播,好多主播现在都还不能睡觉呢。下班后,她们要和每一个大哥打三四十分钟视频或电话,如果是大主播,有十来个大哥,她就得聊到下午,时间还得分配好,如果正和这个大哥聊着,另一个打视频过来了怎么办?得给对方合理的解释。聊天的内容和正常恋爱差不多,分享生活,嘘寒问暖,多关心对方”。
那么,能不能和大哥见面?“我建议你不要见。”在一次线上主播培训中,董晨宇听到公会培训师这样说:“你问问自己,你的情商和阅历能够在线下应付大哥吗?大哥想和你谈恋爱怎么办?对你动手动脚怎么办?你要让大哥保持追求你的心不变,对你有新鲜感,就不能见面。”
王嘉豪很同意这位公会培训师的话,每次培训新主播,他都会对她们说主播的三条基本原则:不能接受大哥的红包;不能私下见大哥;不要相信大哥的任何一句话。何况,粉丝看到的主播隔着层层滤镜,“见光死”的主播不在少数,见面很可能意味着滤镜的破碎。
做田野调查时,一位既做过主播也做运营的资深人士对董晨宇说,这种一对一关系的本质是“暧昧”,直播就是一种暧昧经济。“暧昧”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的情感状态,学者冯兵将其定义为“两性之间的一种非婚恋,无性爱的超友谊情感方式”,它“注重的是心灵的补偿和精神上的快乐”。在直播间,主播与观众建立的这种介于朋友与恋人之间的关系状态,往往可以帮助主播实现经济利益最大化。
这需要每一个主播都成为推拉的高手。面对一些粉丝“越界”的表达,像潘莹这样的新主播,所在的公会教她在回应时放大新人身份:“我刚做主播,不太懂,你这样有点吓到我了”“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这样有点太快了,我们可以发展,但需要互相多了解一下”……或者无视那些比较过分的话,等一会儿再回复一个与此无关的话题,比如分享今天做了什么,把他“推”出去。如果他失去兴趣了想要离开,主播就再和他说一些比较亲密的话,把他“拉”回来。“推拉”策略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延长暧昧关系持续的时间,并以此刺激观众对主播尽可能长时间的守护与消费。
但打赏了大额礼物的粉丝,不会轻易放弃见面。“不是完全不能见。”王嘉豪说,“刷得多了就可以见。”在M公会这样的小型机构,5000元左右差不多就达到了见面的门槛,但一定要运营陪同,他就陪过好几次,远远地跟着,扮成路人盯梢。主播只能和大哥一起喝杯咖啡或者吃饭、逛街,顶多牵牵手。
这里还有条底线——不能和大哥发生真感情,这样直播才能继续做好。突破底线带来的往往是教训,M公会曾经有个新主播,和大哥见面后觉得自己找到了“靠山”,离开直播间,和大哥谈起恋爱,结果才一个多星期,就被分手,又回来找M公会。“我们没再要她,公会管吃管住还培训,结果她不听劝。”王嘉豪说。
“我的仓库空了,心也空了”
曾和潘莹一起直播的小艺给她讲过自己面见大哥的经历。有一位大哥在直播间里风趣幽默,侃侃而谈,会给小艺在直播间举办梦幻的线上婚礼,而且颇有一些“英雄气概”,小艺和其他主播PK的时候,那位大哥经常挺身而出,说要“守护我的女人”,礼物刷得“满天飞”。
主播之间的“PK赛”胜负完全由各自得到多少礼物决定,礼物多者获胜,输者会被赢者惩罚。主播落下风时的楚楚可怜往往能使大哥的保护欲被极大调动,但大哥不知道,这种可怜也是被炮制出来的。王嘉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公会运营都有买来的号,专门用来在打PK赛的时候“点火”——假装对方主播的粉丝对己方主播说一些“撩骚”或是贬低的话,目的是刺激己方大哥多刷礼物,守护他支持的主播,“主播让大哥心疼了才有钱薅”。很多大额礼物都是在PK过程中刷出,当成功守护自己的主播时,直播间里所有围观者都会为大哥欢呼,大哥作为男性的英雄主义情结得到满足。
当小艺在线下与数次守护自己的大哥见面,她惊呆了,矮矮胖胖的大哥非常内向,头发老长,好几天没洗的样子,邋里邋遢,“连话都说不明白,感觉多少有些社交障碍”。那次见面,王嘉豪跟着去了,“线下的大哥和线上判若两人,手机里聊得挺好,现实中不会说话”。但王嘉豪觉得这挺正常,他陪主播见过的几个大哥,大都这么个状态。
王嘉豪和他的运营同事一起给大哥们画过像:30—50岁,矮,胖,内向,现实中不善言辞,缺乏自信。与人们想象中一掷千金的土豪截然不同,王嘉豪不否认个别直播间存在有钱人,但是很少,80%是他描述的那种人。
M公会的主播颖儿有位大哥就在工厂里打工,一个月5000块钱工资,4000块都打赏给颖儿,有一天他跟颖儿说,自己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我的仓库空了,心也空了”。颖儿过意不去,给大哥打了500元,让他吃饭。找主播们借钱的大哥也有,这时候公会会叮嘱,不能借,因为借钱不还的大哥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