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

生命历程中有许多重要驿站，人生就是不断由一个驿站驶向下一个驿站的过程。每一个驿站都非常重要，是前一个驿站追求的目标，也是前往下一个驿站的出发点。

大学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但我的大学梦是在特殊背景下实现的。以我初中一年的文化基础，从报考备考到参考，充其量不到20天，其间还做个小型手术，妻子又在怀孕后期，现在想来都感觉这太难了。

报考

那是1978年6月30日上午8点，我照常到公社文教办公室上班。当时我的关系在公社中心校，但在公社文教组分管文化工作和师资培训。邮递员送来一份文件，是铁岭县教育局转发的关于1978年高考的招生简章。我看了一下，记得标题是《1978年大学招生简章补充通知》，内容比较简明，大意说，师范毕业从事教育工作的人报考师范院校不受婚否、年龄限制。工作超过五年带工资，工龄连续计算。当年超过25周岁算超龄，我既超龄又已婚，看到这条规定，怦然心动，一想自己完全符合“不限”的条件，而工作已经六年，可以带工资上学，便想试一试。我向往学习的心情特别迫切，于是回到中心校去和校长车恩喜商量。

后来知道，那年的高考报名婚否和年龄虽没有限制，但在录取时有所考虑。

车恩喜校长身材不高，人随和却很讲原则，也很正派，对我一直颇器重，还有公社文教助理王洪志，他们是公社教育口的两位负责人。再加上对我恩重如山的赵启山老师，这时期任公社党委监察委员，不负责教育，但车校长和王助理有什么事儿还和他商量。赵启山、车恩喜、王洪志是我在李千户小学工作六年时间里对我关照和提携的关键人物，所以我对他们感念终生。大约四十年后，我曾作一首诗《怀旧呈赵启山车恩喜王洪志三前辈》：“山村初执教，幸遇赵车王。德厚能涵养，心平具眼光。提携复重用，数稔名满乡。感慨有公议，王维上曲江。”感恩的是“公议”，即公平，他们对于我没有丝毫偏袒，只是公正对待。而人最需要的就是公正。王维诗《献始兴公》的末尾两句说“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我对于这两句诗记忆深刻，故用在诗中。

车校长听完我的话，微笑着说：“宝魁，你想要考大学可以，但是你的底子也太薄了。初中一年，什么也没学到。现在的高中毕业生那么多人报考，还有高三的，你和他们同场考试，我看够呛。”其实他说得很客观。我恳切地说：“车校长，我念书没有念够，感觉自己知识太少了，让我试试吧！”车校长又说：“我看你还是考虑考虑，我都五十多岁了，再过几年就退休。你这么年轻，我看你前途很好，不考发展也能不错。”我理解车校长的苦心，也是为我着想。但我还是坚持说：“校长，还是让我试试吧！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他见我急切的样子，就说：“好！那你就安心考，现在就可以回家安心复习，等考完试再来上班。”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我立即报名领取准考证，成了名副其实的考生。考生志愿表上填写的当然是“文史类”，因为考“理工类”就是做梦，我们那拨学生根本没有学过物理和化学，连教科书的封皮都没有见过。

这一天是6月30日，高考将在7月20日到7月22日进行，只有不到20天时间。我对于高考茫然无所知，自己又有严重的痔疮，妻子预产期也要到了，真需要统筹一下，抓主要矛盾。我回家与妻子商量，先上沈阳大哥家，去医院检查痔疮，看如何治疗。大哥抽空带我去沈阳肛肠医院，挂号检查后，确定进行手术，预约7月6日上午进行。

7月6日上午手术顺利做完，第二天开始，护士上门给换药。那时候医院的服务真好。前三天很疼，但就那么三两分钟，一挺就过去了。大哥是中学教师，给我弄来政治、地理、历史的高考复习册，是很薄的小册子，主要是常识。语文和数学我则完全放弃，专门看这三个练习册。如果不去沈阳治病，便不可能得到这个机会。大哥真的帮了大忙。大嫂见我如此用功刻苦，也很开心，还经常给我开小灶。那个岁月，吃点儿肉炒蒜薹就非常香了。16日，妻子不放心，从李千户特意赶来。她还有两周时间即将生产，又很出怀，腆着大肚子，真够难为她的。而妻子也是我最强大的助手和精神力量的来源。我带着那几本书，就和大腹便便的妻子回到李千户临时租赁的极其简陋的家里，只准备进考场了。

考试

7月20日，上午8点多，考生们陆续走进考场。考场就设在李千户中学。三个教室便是三个考场，考生大概有150人。其中有一部分人认识，还有沈阳老高三的下乡青年，民办教师也有一些。考生年龄段拉得很大。有三十多岁的，还有刚刚九年毕业的不到二十岁。我26周岁，应该算是中间吧。这其实是个很奇怪的景观，年龄有十几年跨度的学生同时挤上高考的独木桥，能够不被挤下来该是何等幸运！

第一科考政治。因复习过那小册子，所以时事政治部分我答得还算可以。其他题没有印象，印象比较深的是名词解释中有“剩余价值”一题，可能是5分。此题我起码应该得4分，这就要感谢谭星光先生。记得当年公社抽调我临时到大靠山屯大队包队，而在那里蹲点的是县里来的两位干部，其中有一位便是谭星光。他是山东人，是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的，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我感觉遇到高人了，于是向他请教关于政治经济学的问题。只要真心求学，人们都愿意帮助。他给我一本于光远的《政治经济学》，我看不懂就请教他。这段经历帮了大忙，否则我绝对不知道“剩余价值”是何物。不管怎样，政治考完了。

下午考语文，考卷发下来我简单看一眼，感觉还可以答。语文基础知识我答对一大半，古文断句和翻译感觉都不错。古文翻译记得是关于唐太宗令封德彝举贤时二人的对话，因为基本能看明白，断句便不成问题。关键是作文，题目是将《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在保持主要内容的前提下缩写成500字以内的文章。那篇文章的题目现在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很有时代特色。我先用笔将原文中可以删除的文字划去，剩将近500字左右时再抄写。我的字数刚好，估计作文的分数应该不错。

交卷后自我感觉还不错，第一天的考试结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妻子安慰鼓励我。她就要生产了，我当时心中暗暗祈祷：我的宝贝再坚持几天吧！等爸爸高考完再出来吧！爸爸妈妈正处在关键的时候啊！

21日上午考数学，本着尽力而为的精神，我坚持了一个半小时。但自己知道，除了一道一元一次方程的题有把握答对，还有一个圆柱体表面积也能答对，其他的内容我都没见过。我心里暗笑，题可能认识我，我却不认识题。好像有几何、函数什么的，我根本没有学过。数学成绩是肯定不行了。

下午是历史，感觉还能对付一阵。大题虽然答不完整，但都回答了。有几个名词解释，其中有两个印象极深，因为都是平时喜欢阅读碰上的，高考复习小册子上则没有。其中一个是“官渡之战”，一个是“孟良崮之战”。我爱看书，可惜家乡偏僻，当年除了吃不饱，更可怕的是文化也贫瘠，不但没有老师，连书本也没有。一个村子也没有几本书。记不得从哪儿借来一本《三国演义》，于是便看起来。因此对官渡之战有印象，我回答中有曹操在统一北方中和袁绍的大决战，曹操出三千骑兵偷袭袁绍乌巢的粮草大营，是以少胜多的典型战例。后来对照答案估算，起码得3到4分。我还看过长篇小说《红日》，对孟良崮之战消灭国民党整编七十四师、击毙师长张灵甫有印象，便在试卷上回答了许多，好像也应该得3分到4分。这几分太关键了。当年看了两本大厚书，今天能解释两个名词。我当时便深刻感知开卷有益的真理。多读书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意义的。

22日上午考最后一科，是地理。由于术后身体虚弱，又不能正常坐着，体力消耗很大，故在答题进行的中间，我忽然感觉昏迷，脑中一片空白，但当时我还有意识，于是在心中默念，坚持坚持，再坚持，一定坚持住。上天关照我，强烈的求知欲也成就了我，大约两分钟，意识恢复了。我的天啊！居然恢复了！于是我又开始正常答题。整个过程感觉还不错。其中有一道关于一个人来往于南北半球间，到什么地方是什么季节的题，有点儿绕弯，我是比较擅长这种题的，所以能回答正确。从考场出来，认识的几个人便讨论此题，他们的回答与我都不同。经过辩论，而且问老师，还是我回答的正确。

无论如何，两天半五场考试终于完成了。考生中有一些中途退场的，也有考完一两科就不来的。我则坚持着答完所有试卷，而且答得都比较满。数学尽管那样，我也坚持着答一个半小时。因为场内外监考的人多数认识我，很多人指指点点，在嘀咕什么。我每次出考场时都会看到许多笑脸，有人还竖一竖大拇指。

27日子夜，我的女儿降生了。她真的太成全我了，在我高考结束四天后降生人间。我内心充满喜悦，深感这个女儿是给我带来幸运的宝贝。世人常说儿女对父母是“报恩”“讨债”，我感觉女儿反而是我的恩人，因为好的儿女一点儿不让父母操心，在各个方面都非常优秀，总是让人心花怒放，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因此我常常对孩子充满感恩之心，不是矫情，不是故作惊人语，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从这时起，随着女儿的成长，我开启了人生中最为努力的十几年奋斗时光。正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我在成长，也奠定了女儿后来成功的基础。

录取

等待考试成绩很焦虑，尤其像我这样娶妻生子的人。八月上旬，哪一天记不清楚，高考成绩终于出来了。我们公社最高分是汪秀英，310分，她被辽宁财经学院录取，其后又读研究生，最后在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工作，曾在中央电视台搞过讲座，成就斐然。我则是第二名，292.3分。真的感谢那些评卷老师，居然能够出现小数点，该仔细到何种程度。我各科成绩是这样的：政治，62分；语文，63分；数学，11.3分；历史，72分；地理，84分。

再过几天，录取分数线出来了：280分。我的天啊！我居然过线了，还多出十多分，但能否录取也不知道。因为还有政审，据说是按照录取数量多出一定比例画的线，简单说：就是不上线肯定没戏，上线也不一定有戏。

10月30日，我终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是16开纸打印的，没有任何装饰。只是告知已被正式录取，开学时间另行通知。学校是辽宁大学铁岭师专班。

我考上大学了。这个消息在全公社传开了。因我在李千户小学工作六年，当学校负责人五年，还主持过1975年全公社中小学运动会，两天的运动会中我是总指挥，所以多少有点儿知名度。

我到中心校交代了一下工作，可以在家安心读书了。我大哥从他们学校图书馆借来两本厚厚的书——《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和《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我终于有书可读了，这两本书成了开启我学习中文的良师益友。

开学的时间遥遥无期，这段时间完全归自己，是人生最好的状态，也是抓紧机会提升自己的关键。考上大学极大地提振了我的自信，感觉书尚未读够，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还要拼搏，再考一次，当时已经有研究生考试，于是我便暗自下决心几年后考研。但考研究生必须考外语，而我一个外语字母也不认识，感觉日语应该好学一点儿，于是便下决心学习日语。正巧辽宁广播电台预报即将播放日语广播讲座，由严淑银和白小京播讲。这两位老师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名字写得是否正确，不敢确定。但确实是这二位老师的广播讲座帮助了我。我骑自行车往返百里，到铁岭新华书店特意买来四本专门的教材。

于是我开始专心致志地学习，当时主要学习的便是那两本厚厚的大书和日语。妻子在医院上班，按时回来送奶。小女儿非常乖，一点儿不闹，给她个晃铃棒就能玩很长时间，自己摇一摇，随着“丁零零”的清脆响声自己便抿嘴笑，有时还能笑出声来，在我身边陪着我看书写字。在那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就是做饭、带女儿、看书、写字。

我先学习《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那本书，当成唯一的教科书。主要精力用在上面的文选方面。最前面的是《左传》，共22篇文章，我如同采矿人发现了金矿，开始了辛勤的劳作。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还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当时真的就是这种感觉，真的是喜悦，真的是快乐，这种感觉真好。

我是舍得下笨功夫的人，对于上面的每一篇文章，先仔细看注解，然后仔细琢磨是什么意思，最后将其翻译过来。那本书上没有译文，我便一句一字翻译，并写下来。这样坚持下来，这部书便基本消化得差不多了。翻译这两本书中的古文，前后形成厚厚的四大本笔记，都是16开的，如今还保存在我书架的下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