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糗事”
作者: 故乡引子
我祖母叫郝子瑜,生于1900年春,卒于1987年秋,享年八十八岁。1919年与北洋军阀“吴氏”警卫营的一顾姓年轻军官、也就是后来的我爷爷私奔,来到洛阳,从此改名为郝佩英。1927年6月的一天,我爷爷在郑州莫名失踪。我祖母寻夫无果,半年后悲伤地离开了这个“失夫”之地,领着七岁的大儿子(我父亲)、三岁的二儿子(我二叔),拖着六个月的孕身(怀的是我姑姑)一路流浪、乞讨,先后在洛阳、郑州、济南临时居住,最终落脚到山东省肥城(现肥城市)、平阴两县交界的一地主家,帮助年龄相仿的地主遗孀料理家务。
日军入侵肥城县的第二年夏天(1939年),我祖母离开地主遗孀家,在平阴县乡下自立门户。这一年,十八岁的我父亲与其姑父去了东北哈尔滨,十三岁的我二叔因喜欢鼓捣枪弹,被八路军县大队特招入伍。其间,我祖母经常为八路军洗衣做饭,为前线部队送饭、送弹药、送衣服被褥,为干部战士扫盲,教他们识字(这极少的信息,是我父亲1949年参加完解放沈阳的工作后,请假回老家探望我祖母期间,我二叔告诉他的)。我祖母与我们同住后,每天沉默寡言,不是默默地剁鸡食、拌鹅食、喂兔子,就是一声不吭地和湿煤,给洋炉子、炕炉子添煤看火,忙完杂事儿,就满脸沉郁地坐在纺车前纺线。我祖母用她纺得的线,给全家人织过保暖御寒的线衣。我祖母平时虽然表情冷漠,但内心却很善良,经常给登门、路遇的乞讨者提供帮助,送吃喝甚至路费,对我们这些隔辈也疼爱有加。难忘祖母。难忘她的闪光点,也难忘她的孤僻、刻薄和一件件当时无法理解的“糗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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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骑驴上装着我祖母用五颜六色花布包着的被褥、衣物、锅碗瓢盆,还有一只民国初期的八角铜箍旧皮箱。“顾家军”一家八口全部出动,“强行”将我祖母从十公里外她的住处,往跨两个区的我们家接。“指挥官”是我妈,“副官”是我爸。蹬倒骑驴的活儿被身强力壮的我爸包揽。中学毕业、分到军工厂没几天的我大哥像个纤夫,将一根麻绳一头拴在倒骑驴横撑上,一头系在自己腰间,满头大汗,边走边用力拉。正念初中的我二哥、三哥,分别把扶在倒骑驴左右两侧,十分卖力地帮我爸推车。噔噔噔,裹着小脚的我祖母阴沉着脸儿,气哼哼地摇晃着颤巍巍的身子,一会儿疾走,一会儿戛然止步,嘴里不停地埋怨我爸我妈强行把她接走。
我妈怀里抱着脚一沾地就耍赖的六岁的我弟,紧赶慢赶跟在倒骑驴后,一边照顾我祖母,一边照顾我和我妹。我十二岁,帮不上大人忙,但我喜欢祖母那只外观漂亮的搪瓷痰盂,就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连跑带颠拽着九岁的我妹紧随大人之后。过了好几年我才发现,我祖母很少往痰盂里吐痰,夜间却往里撒尿。我当时要知道这是我祖母的尿盆,说啥也不会美滋滋地抱在怀里。气人的是,没有一个大人阻止我抱尿盆,就连平时不愿让别人碰自己东西的我祖母也没反对。我祖母本来就有洁癖,又生活在爱干净的朝鲜族人聚集的胡同里,因此每天都将尿盆里外清洗得很干净,没一点儿尿骚味儿。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城市居民生活条件都很一般,家里都缺东少西。有的家庭为应急,夜里就把白天用过的家什当尿盆,第二天早上把尿倒掉,到井沿(露天自来水井台)把夜里用过的盆里外清洗干净,继续洗菜、淘米、和面。
我祖母七十二岁前一直独居,并在一家街道纺织厂工作了大半辈子。这包括她五十岁退休后又干了十八年的补差,而这十八年补差是以“没人养”为借口,在街道领导和厂长家“大哭大闹”数日才收到的“良效”。我祖母六十八岁那年不得已离开了纺织厂,之后又独居了一年多。因之前她有次被煤烟熏倒险些丧命,我父母担心她年事已高独居不便,就商量把她接来与我们一起住。我祖母习惯了独居,很不情愿与我们同住,但怕自己遇险无人知晓,无奈,与我们搬到了一块儿。
我祖母自搬到我们家后,她的八角铜箍旧皮箱总上着一把铜锁,里面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无形中勾起了我和我弟的好奇心,如同对我祖母的裹足一样产生了极大兴趣。我祖母住在由厨房改成的里间,整天挂着门帘,小窗户也被一块黑窗帘挡得严实,晚上很少开灯。我祖母平时不愿离开家半步,大多时间是盘腿窝在小屋里,不时用手指撩起黑窗帘,露出半张阴沉冰冷的脸和一双(有时只是一只)充满敌意的眼睛。
我祖母到来后,许多年都不愿与外人接触,但只要走出家门,一定会把自己打扮得整洁漂亮:一头花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兜在黑色网罩中,精美的玉簪穿过发髻,让人觉得她年轻富贵。夏季,我祖母穿一件天蓝色偏襟纽襻上衣,下身着一条打着绑腿的黑布缅腰裤,小脚藏在一双绣着红黄绿蓝花纹的青色布鞋中,人显得格外精神。我祖母有洁癖,常担心穿在身上的衣服携带虱子、细菌、病毒什么的,所以每次洗衣裳,从内衣、内裤到外套,都要在水烧得滚开的大白锅里煮上十来分钟,捞出清洗到极致后,还要进行浆洗。即便是每人每月只供两三斤高筋、低筋面粉的年代,她身上穿的衣裳也必须从里到外浆洗,而且总是浆洗得板板正正。她的被褥虽不能像衣服三天两头勤洗,但不超过俩月准煮烫、浆洗一次。
我祖母平时不愿与人交流,我和我弟却与她没话找话,一旦涉及她的裹足和上了锁的旧皮箱,她准会把脸一拉,怒斥我俩没教养,不耐烦时操起拐杖就抡。我祖母晚上不爱开灯,这里藏有“玄机”,只要有人掀帘进入,就会泻入一束光亮,这便给了她信息。我弟脑瓜聪明,想出一个用铝锅罩头的办法防我祖母的拐杖,任凭祖母发狠,也伤不到脑袋。我祖母通常白天家中只剩她一人时才洗脚,解下腿上的绷带前一定会将灯绳系得老高,生怕我们突然闯入开灯。我父母进她屋时,一定会先咳嗽一声,止步片刻再进入,此时我祖母已将裸着的小脚藏在了被褥里。
尽管我祖母千方百计躲避我和我弟偷窥,尽管我俩没窥视到她洗脚裹足,却发现了我祖母另外的秘密:一天傍晚,窗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我祖母从八角铜箍旧皮箱中取出一个很小的红绸包袱,轻轻打开,在一块绣着一枝百合、一对鸳鸯的漂亮丝绸手帕里,取出一枚银簪子、一只铜鞋拔子(被我收藏至今),还有一支无杆的铜烟袋锅。她拿起烟袋锅,一会儿嗅嗅,一会儿痴迷地端详,脸上不时绽露幸福与美好、痛苦与忧伤,尔后泪水突然扑簌而下。
许多年过去了,我淡忘了祖母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只记得在我八岁时,有一天,我连跑带颠跟在大我六岁的二哥身后出了家门,从大东区珠林路走俩钟头到住在和平区西塔街的祖母家看她。我祖母年已六十八,一点儿不显老,但她总是绷着脸儿。我祖母对我们不冷不热,她同事都看不惯:“老郝,孙子大老远来看你,你咋还不高兴?”我祖母的同事跟她半开玩笑。“来看我?呸,看我兜里的钱吧!”我祖母不耐烦地回道。我祖母的话很伤我自尊,我觉得车间所有工人都在注视着我俩,于是羞怯地低头挪到我二哥身后,扯着他衣襟低声央求他带我离开车间。我二哥眼睛一瞪:“懂点儿事儿行不?没见奶奶在和咱们开玩笑吗?”我受了委屈,蹲在角落里大哭起来。
工人们纷纷围过来安慰我,有送水果有送糖球的。我祖母绷着脸,嘴里冷冷地又冒出一句:“这是来看我?简直是来添乱!”说完噔噔噔颠着颤巍巍小脚匆匆走出车间。不一会儿,又噔噔噔颠着颤巍巍的脚步踅回,捧着两纸袋都是各种动物形状的儿童饼干塞到我怀里,没好气地冲正在抽泣的我说:“消停消停吧!没看大伙儿都在忙吗?”过了片刻,我祖母瞥了我一眼,说:“别哭了,等会儿回家奶奶给你做好吃的,这是上辈子欠你的!”我于是抹把眼泪,跑出车间玩去了。
据我父母讲,我四岁那年,养有“五朵金花”的邻居廉家,见我家满地跑秃小子,偏偏相中了我,缠着我父母要用他家四女儿与我相换。起初我父母只当邻里熟了开玩笑,但渐渐感到廉家当了真。廉叔在省政府工作,家庭条件不错,只是两口子极其喜欢有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儿。据说廉婶为要个带把儿的没少往嘴里塞酸菜心、酸黄瓜、山楂、安梨什么的,但最终也没能如愿,因此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廉叔认为我父母养五个男孩儿日子过得紧巴,如果两家互换儿女,不仅各添品种,还能改善我家的生活条件。可这事儿瞒不住我祖母,她知道后即刻与廉家翻脸,每天班不上,从早到晚,只要廉家有人在,她就噔噔噔冲到廉家院中间,踮起小脚蹦着高儿指着屋里骂个不停:“你个绝户的,别想打我孙子的主意!”我祖母骂得实在过分,毕竟廉家夫妇与我们家多年交好,待我们不薄,常送些肉、蛋、粮、煤、菜票,还有衣物和廉叔单位分的苹果等。我祖母使出了浑身解数,没几天廉家告饶了,夫妇俩拎着点心向她赔不是,我祖母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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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母八十四岁那年,忽然与新搬来的白胖胖的熊奶奶走得很近,有几回过了饭时仍在熊奶奶家聊天。熊奶奶穿戴干净讲究,但性格比我祖母开朗。熊奶奶年轻时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熊奶奶长得比我祖母高而胖,只是裹着的小脚与我祖母一样小,身上穿的里外也都浆洗过。熊奶奶搬来后,我祖母不但爱搭话了,人也开朗许多。有天晚饭后我背《三字经》,吭哧瘪肚背不下来,我祖母屋里却突然传出背诵声。我祖母这一举动,让全家人都惊呆了。我惊诧地望着黑窗帘后的幢幢身影,惊喜祖母终于开始与我们亲近,更惊喜祖母居然将《三字经》背得只字不差。但这样的日子很短暂,我祖母八十八岁那年,小她六岁的熊奶奶突然住进医院,我祖母认为她的好姐妹会一去不归,情绪一下回到从前。
我祖母没熬住病倒了,看完医生说啥也不住院,她迷信死在家中才瞑目的说法。我父母拗不过她,只好安排祖母回家调养,但她的状况每况愈下。一天晚上,我祖母叫我母亲给她兑了一盆(祖母带来的铜盆)泡脚水,把我和我弟叫到她面前,有气无力地伤感道:“看吧,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免得过几天我死了落下遗憾!”我祖母脸色苍白,身子软软地靠在我母亲怀中,几滴泪水溢出眼窝。我给我祖母洗着脚,没心思端详她枯瘦干瘪的小脚,怯生生地望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羞死人了,我的命好苦啊,裹了一辈子的脚还是没裹住啊!”祖母伤感万千,不久离世。
我母亲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八角铜箍旧皮箱中发现的是一套破旧得不成样子的线装繁体“四书五经”和那个装有银簪子、铜鞋拔子、无杆铜烟袋锅的红绸包袱。皮箱中只有这些物品,没有金银财宝,全家人当时疑惑不解。尤其我这个小小少年,怎懂得这个“神秘”的皮箱中,珍藏着的是祖母的幸福与美好,隐匿着的是她的悲痛与忧伤呢?那时,我们没人读懂她的心思,更不理解她的内心是极其痛苦的、脆弱的,她的心灵是那么需要抚慰、关照、陪伴啊!熊奶奶挣脱死神回到家中,不慎说走了嘴,透露出我祖母曾是大家闺秀,当时我们全家老少没人相信这是真的。我祖母当年是湖北富商郝之理的女儿,读过私塾,识文断字,十四岁时偶然与军阀吴佩孚第三任妻子张夫人相识,深得张夫人喜爱,后常到吴公馆看望张夫人。
我祖母之父是山东蓬莱人,世代从商,早年迁居湖北襄阳,纺织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与吴佩孚相识后,因都是蓬莱人,而交往甚多。当时军阀混战,张夫人整日为丈夫安危提心吊胆,内心的不安情绪常常流露给我祖母。我祖母当时年纪小,并不理解张夫人为何守着万贯家业,偏偏羡慕平头百姓的生活。我祖母很快到了当嫁年龄,无意中看上了护卫队里的一个侍卫副官,也就是后来我的祖父。我祖母的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两人被迫私奔,逃到洛阳,先后生下我父亲和我二叔。在我祖母怀我姑六个月时,突然有一天,我祖父惊恐万状地带着全家人向济南逃亡。途经郑州时,我祖父被卷入罢工的人潮(熊奶奶说,我祖母一直认为我祖父是遭了军阀暗算),一去未归。惊吓和失夫之痛,让我祖母满怀思念和痛苦。她于是拖着身孕,领着两个幼子离开了让她充满悲伤的失夫之地,开始了极度艰难的漫漫人生。
我祖母过世不久,熊奶奶又提起这件事,还详细地讲述了许多关于我祖母旧时的故事,全家仍然没人把这事儿当真,因为我祖母活着的时候从未向我们透露过任何私密。我一直对我祖母向儿孙隐瞒她过往的痛苦经历耿耿于怀。若不是熊奶奶逝在我祖母之后,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过那样的人生经历。所有的悲伤、痛苦,被我祖母裹得严严实实,不肯向家人透露一桩一件,甚至一句。如果我祖母生前没遇到亲姊妹般的邻居熊奶奶,也许,她的秘密,就会被她默默地、无声无息地带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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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去世前一年春天,我去山东采访,顺路回了趟老家。出发前祖母嘱咐我,一定去镇上看看在那里支修车摊儿的“二犟种”。“二犟种”指的是我二叔。我祖母的话里充满怨恨与怜悯:“他这辈子活得不易,还一身病,快七十的人了,说不上哪天走到了我头里(方言:前面的意思),你们当晚辈的想看也没机会了。我怨他,是因为他把我的心伤得透透的。你们不一样,他毕竟是你们的亲叔,而且你们兄妹就这一个亲叔,再不联系,恐怕往后机会就不多了。”我听了祖母这番话,心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