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的直角

作者: 宋雨薇

时间不是解药,但解药在时间里。

——题记

1

在泉城的晨昏里,我常常想,这一生从这里走下去,我就会脱胎换骨,就会与自己出生时既定的命运彻底割裂。甚至,我固执地认为,从那座大山里走出去,我将不再是山里人。

黄昏时分,被炙热的骄阳炙烤了一天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视野里的城市上空,那一片片渐沉的晚霞,仿佛一团火,把城市的大半个天空烧得通红。

距离离校还有最后一天了,家境好的同学大多已在父母的社会关系里,找到了自己职场的最佳路径。他们从一出生起,就在隐形的阶梯密码里,置身于一种四周密布安全感的荫护。

其实,对大多数像我一样的人来说,这永远是一个有些忧伤的话题。面对大山,学会沉默是多么重要的事儿。每每听到有人提及,我也总会用沉默来回避交流。因为,我实在是不愿意让那些自己经历的、好不容易渐忘的一些挫折,一次次地复活在这样的话题里,被再一次提醒。

这些年,每每对自己的过往进行回顾,我都会久久地陷于一种深重的挫败情绪,无法自拔。对于自己一生都在致力于寻找的安全感,我也总是会在一种心理暗示下,以及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外界压力的双重作用下,陷入无声的溃败。

很多年过去了,尽管我已走在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秩序里,但不免为谋生奔忙。在出生时既定的命运暗礁面前,我时刻都在错位与纠正的纠缠里,承受着生活给我的一个又一个重创和提醒。这种显性的区别与两种不同的命运供给,足以鲜明地对应这些隐蔽的真实。

可我,最不想回的就是东北的那个小城。我已经用尽了我的全部力气从那里挣扎逃离,又怎么甘心让自己去走回头路呢?

可是,如果不回去,剩下的时间,我将要面对的未来,就是单枪匹马在这个城市,打拼出自己的天下了。

此时的我,在这个供养自己温饱的物质世界里一穷二白,却痴想着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在这个省会城市里,打下自己的江山,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房子。

其实,有一套房子并不代表着富有。但有了它,将意味着我的未来不再是这个城市里的那一串想象中的省略号。而城市,也将不再是别人的城市。至少,我也算是这个城市的省略号中的一个点。

一套房子承载的内涵,足以缩短他乡与故乡的距离。没有房子,我就会连那个省略号中的一个点都不配。这一点,那些像我一样一穷二白,想凭着彼时那些掂不出轻重的豪情壮志在一个城市扎下根的人,也一定深有体会。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七月的泉城,校园里充满离别的气息。操场的草坪上,一直有人在弹奏吉他,反复地低唱着民谣歌手沈庆的那首《青春》。每一句歌词都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我们,在感受生活的每一寸情感纹理。

那些即将离别的校园情侣,正在争分夺秒地在青春的年轮里,刻下爱情曾来过的痕迹。偶尔,还会传来低低哭泣的声音。在这样的时刻,每一种声音,都是一个逝去或即将逝去的音符。属于我们的时代结束了,在这个承载着青春的操场上,下一个七月,这个操场不知道还会承载多少人的青春和离别。

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把爱不释手的民谣吉他。来到这个城市读书的第二个学期,我用几个月节衣缩食的代价,清空了自己的存款,狠狠地攒足了自己的勇气。我从校园小街上的那个琴行里,一次性消费,买下了那把痴想了许多个日夜的民谣吉他。

每个周末,我和同伴都会一起去邻校的大教室里,和那几个理工男一起,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习弹奏那首让自己如痴如醉的《青春》。

我在草长莺飞的五月里,从长计议着我的恋情。我必须抄近路尽快学会这首曲子,把它送给那个喜欢穿白衬衫、长得干干净净的理工男H。他与我的距离很远,需要斜穿过这个充满文化底蕴的城市。我们彼此之间的爱恋,仅限于在一眼万年后,又在慌张的躲避中无处安放的眼神里交流。

在青春的快节奏里,从昨天延续到今天,我们却从来不敢去想明天。在那个情感又干净又纯粹的学生时代,尽管在同一个城市,我们却每周都需要以绿色邮筒作为载体,用带有彼此温度的书信,作为情感传递的唯一途径。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星期写一封书信这个习惯,已成为我们在这个城市里,彼此之间最美好的期待。

写的书信多了,有些情节开始变得轻飘飘的。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情感进入了盲点,还是他的重心误入了盲区。当我们习惯用一种语言去描述另一种生活时,感情似乎已在彼此的在乎里,渐渐地发生了错位。

2

傍晚,我一直在校园的甬路上徘徊,心里慌慌地,像长满了草。我仿佛正走在一个经纬难分的人生十字路口。我不知道哪个城市属于我,当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城市。遇见一个人之前的那种情感上的无依无靠,已在冥冥之中的相遇之后,发生了悄然换位。

我没有做好心理建设,可是,一个时代的结束,瞬间就在我的心里,建起了一座坚固的高楼大厦。

当你是一个人的时候,你的使命是让自己优秀。当你成了那个人身边的影子时,你的使命是让身边的那个人幸福。

随着H那张S大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到来,我们的恋情就注定要散场了。随着越来越浓重的迷茫,我已经人为地为我们的未来划了一个清晰的分水岭。

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我一穷二白。我望着这个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它们却没有一平方米的面积属于我。未来会怎样,我在心里默算了无数次,最终也没有能力确定,在人生的哪一个小数点上可以进行删节。我在晕头转向中,决定选择忍痛割爱。

我不是一个对未来拥有定数的分子。换句话说,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承担生命中的下一段遗憾。因为,最后的最后,说不准哪一天,我们终究要离开这个共同熟悉的城市各自单飞。

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因为浓重的迷茫情绪,决定要放手这份其实在自己的心里一辈子都刻骨铭心、干净而又纯粹的恋情。在那个时候,在我自以为是的认知里,或许放手才会永远留住美好。

同样,凭着H的优秀,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他会拥有更好的未来。而我,只会去拖他的后腿。毕竟,这个城市一直是属于他的,却从未属于我。在这里,我一直是过客。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回顾青春,将那份发霉的遗憾再次从内心深处拎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时,心还是会疼了一下又一下。那些不愿离开的久久凝视,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

在那个迷茫的阶段,物质上的贫穷,在某个关键的时候,真的能耗尽一个人努力建立的信念,摧毁他努力维持的尊严。当一个人不幸福的时候,那份久违的情感体验还总会时常带着嘲讽,不时地拱出记忆的缝隙,去捕捉旧时光的气息。

白杨、红墙、青瓦还在,矮墙、斜檐依旧。耳边回响的歌手老狼的校园民谣,在时间的见证里,却早已变成了青春来过的痕迹。从分别那一刻起,我们彼此的人生轨迹便已经分开,彼此越来越陌生了。

起风了。回过神儿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在了各自的婚姻路上。量身定制的命数,也被解读为婚姻最好的诠释。若干年过去,一言难尽的婚姻,催熟了一个人的成长。随之而来的,是将一个人一向引以为豪的双重能力消失殆尽。

成家后,我们身不由己地陷入日子的庸常。成年人的世界,柴米油盐变成了生活,百般滋味只有尝过以后才知道。每个人都不容易,既想把孩子教育好,也想把父母照顾好,还想挣很多的钱,想什么都顾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好。

夜深人静的时候,过往的记忆还会时不时地打着转,拎出当年现场的细节,提醒着我们那些青春曾来过的日子。这时,总会让人一边感动,又一边遗憾,就连时间都拿它再也没有了办法。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中间空白的那些年,我们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3

毕业初期,我留在了自己读书的J市。学校大门一关,将曾经心比天高的我们,流放到了社会这个格斗场。

我始终认为,如果不出意外,J市将是我从此工作、生活一辈子,甚至是身后长眠的地方了。只有我自己能够感受到,这个城市对我的影响和渗透,早已远远地超越了北方的那个小城,甚至超越养育了我十几年的村庄。

在所有的同学中,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校园的。我一个一个地将同学们送走,却拒绝任何一个同学送我离开。我从来都不习惯送行,哪怕在送走一个又一个同学的时候,我也是硬着头皮,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离愁别绪。我承受着自己的倔强,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进离别的车站,脸上挂满了泪水,我却不愿意流下一滴眼泪,在他们面前轻易示弱。

实际上,我早已经在毕业晚会的那个夜晚,在一场酒醉之后,提前释放了自己的忧伤,彻底清空了我轻易不肯示人的脆弱。那晚,我喝得不省人事,我的倔强从不允许我轻易示弱。只有在大醉一场之后,我才敢做内心最真的自己,袒露内心最大的不甘和痛苦。

回到寝室,我一头栽到床上,蒙着头,不知道哭了多久。后来,只记得在半夜里,我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急切的呼唤。睁开眼,我看到围在我床前的室友们那一张张真诚的脸。看着她们,我突然有些无地自容,开始后悔自己没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脆弱和忧伤。我挣扎着坐起来,试图下床去走廊里走走,却被她们死死地按在了床上。在她们的命令里,我再次进入了宿醉的酣睡里。

分别的这一天,真的不可避免地来了。

现在,我一个人走在返回校园的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么多,却再也没有一张熟悉我的和我熟悉的脸孔了。这个城市有那么多人,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们一样熟悉我了。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没有能力隐藏了,它们没有出息地流了出来。我边走边无声地哭泣,再到后来,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独撑过程了。反正再也没有人认识我了,索性出声地抽泣吧。

我不想回到没有人的寝室,也不知道自己又能有多少勇气,去独自面对那种凄惶的孤单和苍凉。

我突然开始那么强烈地想念H。在这个城市的空气里,至少还有一个熟悉我的人,还有他的气息存在。我认真地呼吸着,仿佛真的可以在透明的空气里,找到其实我并不熟悉的味道。其实,除了那一次在拥挤的102有轨电车上的紧密抵近,我们根本不熟悉对方身上的味道,更别提要去辨别一个人的气息了。

那把八成新的民谣吉他,被我以低于购买价一半的价格,卖给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学弟。以后的日子将被生存占满,诗和远方对我来说太奢侈。目前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心爱的物品找一个珍爱它的人,为它寻一个最好的归宿吧。

想到这里,那些被自己雪藏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那是我有生以来最不顾形象,也最淋漓尽致的哭泣了。那一次以后,在人生的每一次难过里,我除了默不作声地流泪,似乎再也没有好好地哭过了,直到现在。

我孤零零地坐在校园第三食堂门前的长椅上,面前总会有一些学弟学妹从我面前三三两两地经过。他们似乎很懂我的忧伤,没有让我觉得难为情。或许他们也明白,今天他们看到的一个人的流泪,即将是未来的日子里属于他们的那些离别的预演。

生活突然一下子就清空了。在这个城市里,友情和恋情都走了。从那一刻起,我的情感轨迹开始逐渐偏航。尽管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可是,在当时我却承受着自认为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大的疼痛。从来都表现得坚硬如钢的我,那个夜晚却彻头彻尾卸下了自己伪装的坚强。

我一边崩溃,一边努力地自我治愈。这样,我才可以让自己不再虚空,再一次拥有追求诗和远方的前提和能力。

泉城的七月,在越来越沉的夜色里,渐渐地变成了虚数。转身离去的人,让时间又虚化了一些。

4

现实下手往往毫不留情。离开学校以前,我对工作后的向往都是美好。离开学校之后,我才发现,等在自己前方的并非坦途。那些看得见的,抑或看不见的,一段段弯弯的隧道,或长或短,都与艰难和迷茫有关。

现在,我从那座又高又气派的7号学生公寓走出。再过几个月,寒冷的冬天就来了,这座公寓的温度会不会一直陪着我,让我在这个城市感觉不到冷,让我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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