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明代的知识小百科

作者:肖楚舟
《夜航船》:明代的知识小百科0夜航船中,小和尚和书生同乘。书生一路高谈阔论,小和尚对读书人心存敬畏,整夜脚都蜷着,生怕冒犯人家。不一会儿,和尚听到书生的话里有破绽,于是问:澹台灭明是几个人的名字?书生答两个人。和尚又问,尧舜是几个人?书生竟答是一个人。小和尚笑道:“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这则小笑话,被张岱放在《夜航船》序言里,用来解释他编纂这本小百科全书的缘由,“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张岱为人熟知,一般是因为他的小品文。《夜航船》是他作品中比较神秘的一部,在他69岁写的《自为墓志铭》中都没有提及,一般推测是张岱70岁后所编。研究者关注《夜航船》较少,主要是因为这本书的原稿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被发现。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夏咸淳,是最早开始研究《夜航船》的学者之一。他给我解释了这部文人小百科的有趣之处。

“中国最早的百科全书,出现在隋唐时期,但当时的类书求大求全,主要为帝王家所用。而张岱的《夜航船》却是写给大众看的一本生活日用小百科。”这里的大众,既有知识分子、需要应试的举子,也有各行各业有一定文化水平的百姓,如商人、讼师,一切识字的民众。“《夜航船》收录的材料,许多来自绍兴民间,贴近当地普通人的生活。”夏咸淳说。

我询问了好几位绍兴人,他们记忆里都有“夜航船”的存在。有人说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有夜班航船在绍兴和杭州之间往返。也有人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的祖辈还经常乘坐夜航船出远门。绍兴人对夜航船的来历,解释非常一致,那就是“追求效率”。乘船一夜,既省了住宿,也省得浪费白天办事的时间。

在浙西的水道中,这样轻巧灵便的小船,已经穿梭了上千年。南宋龚明之在《中吴纪闻》就写过,“夜航船,唯浙西有之,然其名旧矣”。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陈宝良考证过,明清时候,江南地区的航船开行情况“达到了极盛”。内河开行的定期航船,一年四季不断,而且日夜更替,穿梭不息。河上的夜航船,是当时江南地区商品经济兴旺、人员货物往来频繁的一个佐证。

夜航船是一种百姓使用的平价交通工具。夜航船里小僧伸脚的笑话,正符合这种船只空间有限的特点——两个成年人睡在里面,腿脚都伸不直。有意思的是,张岱为什么用“夜航船”作为一本小型百科全书的题目?什么样的人会乘坐夜航船,他们又会谈论什么话题?

陈宝良专门论述过夜航船里的公共空间,和茶馆、戏院之类固定在某地的公共空间不同,“作为一种公共场域,夜航船是流动的”。船只在村镇之间航行,不断地上下客。乡民、商人、赴试的举子,形形色色、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便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内相遇了。

《儒林外史》里便写过几位在夜航船中相遇的客人的偶然谈话,他们先是询问籍贯,接下来顺着某人的籍贯,讲起那里某个“权老爷”的故事。陈宝良分析,夜航船中谈话,大抵如此,“大多限于他人隐私,或是一些鬼怪趣事”。于是,“以流动着的夜航船为媒介体,在明清江南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新闻、信息传播网络”。

这多少反映出明代中后期士商融合,由此我们也就能理解张岱编写《夜航船》的用意了。人行走江湖,难免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日常生活也如同夜航船,不是中规中矩的考卷,而是充满层出不穷、错综复杂的问题。一个人要真正应对得当,就必须具备切实可用、灵活应变的知识与见识。死记硬背的“四脚书橱”,是无法应付这种局面的。

我们可以试想,如果你在旅途中遇到与自己见识不同、文化程度不同的同行者,该如何打开话头?怎么才能确保不被问得张口结舌?《夜航船》:明代的知识小百科1夏咸淳把《夜航船》定义为一部小百科全书。他用“碎金”形容这本书,意思是小而全,碎而精。《夜航船》的条目与大型类书不同,写得生动浅显。“说明张岱有意在面向百姓。”夏咸淳说。他拿出一本唐宋时期的官方类书与《夜航船》类比,过去编给帝王高官查阅资料用的类书,一个词条常常花几百字解释。而张岱编写的词条通常只有两三句话。比如“女娲”这一词条,只有七个字,“女娲氏炼石补天”。

有意思的是,许多荒唐的事情,也被张岱纳入了他的知识体系。比如《夜航船》中的“荒唐部”,就讲了许多神鬼传说。他讲日用知识,也经常掺杂一些奇谈怪论。比如在讲天气的时候,插入一句关于蛇的迷信,“遇蛇会,急拜,求富贵必如意。遇蛇蜕壳,急脱衣服盖之,凡谋大吉”。还有一条关于生物演化的知识,想必达尔文听了要大惊失色:“黑鲤鱼乃老鼠变成,鳜鱼乃虾蟆变成,鳝鱼乃人发变成。”

这些内容,在现代人看来当然荒诞,夏咸淳直言它们“纯属奇谈怪论”。但他也指出,这恰恰体现了张岱开放、多元的知识观。“这些词条的存在是为了增广见闻,张岱把它们收集起来,供读者自行取用挑选。因为张岱觉得,民间广泛流传的观念和信仰,哪怕并不科学,也有其存在的价值,是一个有知识的人应该了解的。”夏咸淳说。《夜航船》:明代的知识小百科2张岱的《夜航船》在他生活的年代并未刊印。我们无从替张岱设想,这本书究竟会有多少读者,能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提供多少帮助。但从它的体例与内容来看,它显然与晚明流行的日用类书有着精神上的一致性。

日用类书、生活百科、文人杂纂等读物,在晚明大量出现,确实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中有这么个场景:主人公晁源是一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他生病卧床,找医生来把脉,需要找本书垫手。想叫丫鬟拿本书来。这里提到了四本书:一本是《春宵秘戏图》,第二本也差不多,是名叫《如意君传》的淫秽小说。第三本是《缙绅录》,记录的是各地官员的籍贯、及第年月等信息,方便找人办事的时候联络关系。第四本,叫《万事不求人》。

这里的《万事不求人》,属于晚明常见的“日用类书”。这种书的内容包罗万象,从天文地理到饮食起居、应酬礼仪及办事时候可能用上的文书活套。总之,试图对平常人生活里的一切小问题,给出一揽子式的解决指南。

晚明是一个小百科式的日用类书、文人杂纂大量出现的时代,这和南宋以来,建阳(今福建省南平市)、江南等地商业出版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赵益,专门研究过明朝日用类书与日常生活的关系。他认为,且不论这些书的编撰质量如何,这类图书的出现本身就有重要意义。“当一个社会开始把书作为商品,就意味着一种进步发生了。知识不再是无价的,不再是专属于精英阶层的。它变成了一种可以贩卖的商品,而商品化又反过来促进了知识的普及。”赵益说。

赵益分析,文化水平不高的晁源手里能有一本《万事不求人》,说明这种书确实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用处。福建建阳是明代最重要的民间出版基地之一。明代中后期,随着雕版印刷技术的普及与市场机制的发展,建阳聚集了大量出版商、雕版工匠和流通网络,成为日用类书生产的核心地区。据考证,现存的建阳版日用类书有30多种。

从建阳出版的日用类书的标题和序言中,可以窥见出版商的营销策略。夏咸淳列举了几个特征,比如,日用类书的标题经常有“士民”“四民”(士、农、工、商)这样的表述,说明出版商想吸引的读者群不只是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儒士阶层,也涵盖了各阶层的民众。又比如书名里常带“新”,“新编”“新刻”“新镌”“新刊”这样的表达,是想用新颖别致,吸引读者大众的眼球。

严格意义上的日用类书,比如1559年建阳本的《大明一统志》,其实是全套90卷,定价三两银子的“奢侈品”,这价格相当于一个明朝知县一个月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工资,能够拥有它的人家应该不是多数。夏咸淳还给我展示了家中收藏的一套《三才图会》,堆在地上足足到膝盖高。普通人应该是很难轻易翻阅的。因此,尽管刻本很容易购得,小作坊的手抄本仍然很受欢迎。

那么,晚明人真的会按照日用类书过日子吗?我们今天研究当时的日用类书,就能获知明人日常生活的真实面貌吗?

赵益将日用类书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概括为一种间接的指导关系。首先,日用类书并不直接反映最普遍的民众生活。毕竟无论内容如何简明,书本还是需要识字的人才能编纂和阅读,明朝虽然有庞大的生员群体,但跟总人口相比还是少数。另一方面,商业出版追求利润,明朝的大型类书,大部分还是在前代陈旧知识的基础上进行编纂,经常有重复、拼凑的情况,书名中的“新”,常常名不副实。

不过仔细研究晚明日用类书、生活百科中的分类方式、增删条目,与前代进行对比,倒是也能间接看出一些当时生活的变化。赵益提到一些类书对地理信息的增补,包括行路里程,甚至中国周边国家地理的信息。比如,章潢的《图书编》里面,就加入了传教士利玛窦的《山海舆地全图》。这至少能说明当时人们出行需求的增加,以及对陌生世界的探索欲。不过,对书商组织编写的类书,需要仔细分辨其中信息的“含金量”。有的出版商反复利用前朝的雕版,地图也是陈旧的,在一些类书的地理志中,建宁仍按元朝的说法被称为“路”,而非明朝的“府”。

晁源这样文化水平不高的公子哥,手里有本《万事不求人》,就说明在晚明,日用百科、生活指南类的书籍,读者群体确实不小。“这些书本确实能为日常生活提供一些实用的指导。”赵益说。他提到一本书叫《讼师秘本》,就属于很有针对性的诉讼指导书,教人怎么写状子才能打赢官司。“这些书的作者,绝大多数是无从上升的低级文人群体,比如‘生员’及以下群体,他们属于‘中间阶层’的最低一层,更加具有世俗性,当然也就是最能沟通上下、攒和共同价值观的群体。但总的来说,这种指导还是在普通人的生活之上。”

历史学者何予明专门对明朝人的日常阅读做过研究。她将日用类书、戏曲杂书放在一起讨论,勾勒出背后一个当时兴起的新读者群。这个群体泛指一切识字群体,包括“工商阶层、城乡塾师、女性读者,以及其他虽受教育程度不高但有一些闲钱可以买书的人”。他们的阅读期待驱动了书商的出版行为,反过来,商业出版也在某种程度上,重新构建一个更广大人群的知识世界。

《夜航船》在当时并未刊刻流通,张岱编纂它的时候,也不大可能指望这本书带来什么商业利益。在赵益看来,《夜航船》的结构编排虽是类书,从气质上却更接近文人杂纂或者清赏,“它更多体现的是晚明文人,特别是江南文人身上一种典型的生活趣味”。这种书的作者一般是以陈继儒为代表的“山人”群体,也有相当一批退休高官、举人秀才等,以编书之事以博声名。在晚明士商融合趋势之下,这样一批“雅俗共赏”的读物,才会获得不少青睐。

那么张岱在《夜航船》里展示的,究竟是怎样一种趣味?将这些纷杂不一的知识搜集和编排起来,这一行为本身有何意味?

或许可以借鉴何予明的总结。日用类书、戏曲杂书这类书籍的市场成功,使得一批“非正统”的文本获得了合法性,至少可以将晚明生活经验中一些比较私人化的时刻收录在册。在那个城市生活极度丰富,日常万物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这些书试图提供某种生活指南,“使得民众获得知识与行为上的自主,可以在这个转型的时代做到生活管理上的自治自足”。《夜航船》:明代的知识小百科3晚明日用类书的百花齐放,背后有一个共同的思想根源,就是“百姓日用之学”的兴起。夏咸淳告诉我,明代中后期,在阳明心学影响下,一批学者开始认识到日常生活的重要性,王艮提出“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李贽则进一步肯定“如好货、好色、勤学、积金宝”等人间事务皆为“百姓日用之迩言”,都是在强调日常生活在人格修养与精神世界中的根基意义。

“理学时代是不关注人的生活的,而晚明文人开始强调日常生活之学,而且将其发展得极其发达,这是与之前的朝代很大的区别。”夏咸淳说。在“致良知”的修身理想与生活实践之间,《夜航船》这样的小百科,提供了知识的桥梁,使原本属“圣贤之道”的抽象伦理,转化为寻常人家的操作指南。

夏咸淳借用现代版本学大家王重民的一句话形容这类书籍,“此种小类书实具有现代流行之刊物性质”。那么什么样的知识,在张岱眼中是值得记录,需要学习的呢?

今天的人读《夜航船》,可能首先会被其中的“生活小常识”吸引。它们是属于前工业时代的朴素智慧。你可以看到,在物质条件和技术水平有限的情况下,热爱生活的人,如何利用他们的智慧去构筑一套实用的生活哲学。

这些内容大多收录在“物理部”中。这里的“物理”和现代语境中的科学不同,更接近“事物的道理”。“物理部”给人一种感觉,张岱收集这些知识的时候,未必知道其原理,但收集和归类这个动作本身,就暗含着一种判断和选择。张岱不是在教你变成“完人”,而是教你怎么做一个在世俗生活中坚持趣味、讲究细节、保持好奇的人。

夏咸淳给我举了几个关于“吃”的词条。酱缸里生蛆了怎么办?糟茄子怎么做?白果怎么炒?腌海蜇怎么做?“这些食物都不难获得,处理这样的食材、做家常菜,都是民间的人家会发生的事情。比如酱缸,绍兴人做饭爱放豆酱,城里有许多酱园店,老百姓也自己在家酿制豆酱。说明他很为老百姓考虑。”

如果要给编写《夜航船》时的张岱画一张素描,大概会得出一个苦口婆心的“居家实用男士”画像。他会叮嘱你注意个人卫生和形象维护,细细传授护发秘诀,“梳头令发不落,用侧柏叶两大片,胡桃去壳两个、榧子三个,同研碎,以擦头皮,或浸水常搽亦可”。也会贴心地告诉你,夏天怎么扇扇子,冬天怎么取暖,“夏月面最热,扇面则身亦凉。冬月足最冷,烘足则身亦暖”。他自己经常著书,大概腿脚酸痛是常事,于是也推己及人,“脚转筋,款款攀足大拇指少顷,立止”。

《夜航船》有一点特别之处,就是它的现实性、时效性。夏咸淳举出几个词条,都是万历、天启、崇祯三朝的人物和事件。比如“荒唐部”里就有一件“男变为妇”的怪事,说万历年间,陕西李良雨忽变为妇人,“与同贾者苟合为夫妇”。这很像是夜航船中人们会讲的那种八卦新闻,也使得《夜航船》多了点诙谐调皮的气质。“宝玩部·玩器”中记录的许多能工巧匠,比如宜兴制壶的龚春、时大彬,嘉兴做锡壶的黄元吉,扬州做螺钿器皿的周柱,南京做竹刻出名的濮仲谦,都是明代的手艺人。说不定,张岱本人还曾求购他们的作品。

张岱还用很长一段文字,讲解了果蔬的储存方式。他写到,要在缸中铺细沙,把柑橘、梨子、石榴等果物放进去,便能“久存不坏”;而若是将柑橘置于米堆附近,则会“速烂”。类似的保存技巧还有不少,比如“梨子纸裹入新瓶,可藏至二月”“石榴煎米泔百沸汤,淖过晾干,可至来年夏,不可损坏”“梨子藏北枣中,可以致远”等等。

读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张岱生活的世界已有不小的距离。整整一段篇幅中,“久存”“不坏”“可至”这样的字眼频繁出现,讲的都是如何延长食物保存时间。普通人家为了尽量减少浪费、延长口腹之欢,才会如此用心琢磨储存之道。相比之下,今天我们早已习惯冰箱带来的便利、食物供应链的快捷,几乎不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这些经验,已经变成了一种旧日生活的生动印记。

编写《夜航船》的时候,张岱已年过七旬。他的个人生活与身边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家的砎园早已不存,张岱只能租下绍兴另一户大户人家的宅子快园,度过了人生最后20年。

快园的旧址,如今是绍兴饭店所在地,据说只有池塘是快园的原物。池塘围在几栋客房之间,被长廊环绕。从池边抬头望,府山上的楼阁遥遥可见。据说唐代时,绍兴城距离海岸线仅有20余里,从府山顶上能看见海洋。所以才建了一座望海亭。后来海岸线渐渐远去,明代时,望海亭没了,变成了越望亭。

站在山上,我们望见的城市,和张岱眼中的绍兴是否重合?我们的生活,与他有多远的距离?这些或许都不那么重要了。每分每秒,都有新的日常正在展开。

〔参考资料:张岱,《夜航船》;夏咸淳,《明代学术思潮与文学流变》;赵益,《明代通俗日用类书与庶民社会生活关系的再探讨》;陈宝良,《夜航船:明清江南的内河航运网络及其公共场域》;何予明,《家园与天下:明代书文化与寻常阅读》;(美)贾晋珠,《谋利而印:11至17世纪福建建阳的商业出版者》;徐世珍,《张岱<夜航船>研究:兼论晚明文人知识体系与审美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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