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即生活:在明代怎么做个旅游达人

作者:肖楚舟
旅行即生活:在明代怎么做个旅游达人0万历十一年(1583)七月初,宁波人屠隆从家乡启程,上京赴任。农历七月二十一日,他坐船到吴大帝陵口,弃船上岸,沿陆路骑马奔驰,18天后到达京城。  

明朝对官员赴任的期限有规定,在出发前,屠隆已经以筹措旅费的名义,请求宽限赴任时间。照理说,他出发后应该日夜兼程。

但这一路上,他依然“前松后紧”。学者简锦松替他做了一道计算题:屠隆七月初离家,七夕到杭州,七月二十一日才抵达吴大帝陵口。杭州到陵口,走运河水路,只需要七天。他中间至少在杭州耽搁了五天时间,还在嘉兴、苏州等地拜访朋友,至少各花去一天。后半程的陆路,屠隆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狂奔,中间还在徐州和朋友会面,游览了戏马台和放鹤亭。

其实,屠隆对自己的行程松紧,心中非常有数。第一次上京的时候,他就写了《北征记》,沿路所经路途、时间多有明确记录。可以说此时的屠隆,已经是一位非常专业的行路人了。

这段“游”与“仕”交织的路途,不是屠隆身上的个别现象,而是整个明朝中后期旅游风气大盛的折射。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夏咸淳,对明人的山水观、旅游现象进行了多年研究。他告诉我,“晚明是旅游活动空前兴盛的时代。而这种兴盛,源于经济的发展和文化价值观的转向”。

游历山水的传统,在明朝之前久已有之。到了明朝中后期,人们的旅游活动发生了哪些明显的变化?

“首先体现在一种‘开放性’上面。晚明的旅游活动十分普及,社会各个阶层都开始参与其中。”夏咸淳说。

屠隆这样在赴任途中、为官任上的宦游自不必说,把旅游当作主业的官员也大有人在。比如与屠隆交好的王士性,一生四处为官,比起政绩,他更在乎山水之乐,留下了《广志绎》和《五岳游草》这样兼具地理考察和游记性质的作品。后人评价他“无时不游,无地不游,无官不游”。

官员之外,还有一个庞大的游客群体正在形成——生员。自嘉靖起,因为科举竞争异常残酷,弃考之风渐盛,至万历尤甚。就拿万历二十四年(1596)的浙江乡试来说,3000余人争90个名额,至明末全国生员已达50万人。  

夏咸淳讲了一个“五岳山人”的例子。一位本来要进京赶考的书生,途中听说西湖胜景,遂前往盘桓数月,决定直接放弃科举,投身山水。这类读书人不是个例,他们多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与经济基础,以“山人”“布衣”之姿,自在游历。

还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女性出游。夏咸淳告诉我,“王士性就介绍过,他的许多好友都爱旅游,妇女尤甚。在明人的游记中,可以看见许多丫鬟、小姐、仆人的出现。这说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地位提高,普通老百姓也开始享受旅游的乐趣”。

市民阶层的壮大也为晚明旅游业提供了客群。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教授魏向东,通过对晚明数百篇游记的数据分析,研究晚明的旅行活动。他告诉我,随着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消费观念也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在江南地区体现得尤为明显。

魏向东说:“中国出口的商品如丝绸、瓷器、茶叶多半产自江南,西方人输入的大量白银,也集中在江南地区。城市里出现了大量工坊。像《醒世恒言》这样的小说里面,经常有一类人物,他们长期在城市待着,等着工坊招工。城市里出现大量游荡的人,这就是市民阶层壮大的一种表现。”

晚明人特别是文人对旅游的情感投入,是远超前人的。夏咸淳形容那是一种任性而游甚至“豁出命来”的劲头。跟屠隆差不多同时代的袁宏道就讲过一句话,“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且而与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

夏咸淳提出过一个概念,“徐霞客现象”,说的就是晚明职业旅行家涌现的现象。他把晚明文人出游的文化动机,总结为“好奇、贵生、崇实”三种。好奇,说的是对于异域异物的兴趣;贵生,说的是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和热爱;崇实,则是对实学和实事的重视和推崇。  

夏咸淳说:“就是热爱锦绣乾坤和美好人生,要求享受人间幸福和快乐,满足物质生活与精神文化生活的需要。”

城市居民可能没有官员或者生员们的旅游机会和资源,但也不耽误他们出去走走。  

魏向东专门统计过明朝旅途的时长与距离。对城市居民来说,一日往返的近郊旅游是最受欢迎的,经济上可承受,也不涉及过路文书等烦琐手续。长途出游,则有“香头”这样的人组织大型进香团。他们打着进香的旗号,去普陀山、泰山等佛教圣地拜佛,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游览。

随着旅游风气的发展,人们出行的“借口”也越来越丰富。比如每年的扫墓,是“男女毕出”的热闹事。张岱就讲过扬州的清明扫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人人争相参加游戏“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弹筝”。夏咸淳评价这种景象,“与其说是享鬼,不如说是娱人”。

除了传统节庆,一些有地方特色的新节庆也不断出现。魏向东用苏州举例,“苏州有六月二十四的赏荷活动。虎丘八月中秋,还有昆曲会,爱唱昆曲的人纷纷前往。这些是当地特色,别的地方看不到的。这都是当时人们普遍追求释放身心,追求愉悦的表现”。

虎丘,吴山,西泠六桥,这些都是江南地区的热门“打卡地”。“在明朝,许多地方出现了某地‘十景’‘八景’这样的名胜,这些都是以城市为中心的景观。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很多都投入到了城市节庆、城市的近郊游这些活动当中。”魏向东说。行路小心:运河上的门道

万历十二年(1584),屠隆罢官返乡。他“布衣皂帽”出京,一路经清源、盐城、扬州、镇江、无锡南归。京杭大运河的风景让他心境一宽,“挂帆南下,风日渐佳,海月江云,遂落吾手”。到达杭州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天气炎热,盘缠告急,屠隆又在吴山脚下避暑三个月,泛舟西泠六桥,看荷花,撷菱芡,登天竺,待秋风乍起,他才从西陵渡钱塘江,沿浙东运河归家。

在他身后,游人的身影络绎不绝。当屠隆晚年遁入深山寻仙问道的时候,另一位年轻的旅行家张岱,在浙东运河上开启了他的旅游人生。 

张岱出生于绍兴世家,爱玩、会玩,是那个时代的一位“旅游达人”。透过张岱的眼睛,我们可以看见当时出门旅游的人,吃喝住行究竟是怎么解决的。

夏咸淳是研究张岱的专家。他告诉我,张岱的家族在西湖有一座私家园林,因此有条件常住西湖。当然,张岱的足迹不限于西湖,在绍兴城中赏灯看月也好,去兰亭等地与三五好友聚会也好。运河行舟,是他日常出行的首选。

我试图以绍兴为起点,沿着浙东运河向杭州走走,看看是否还能找到张岱和屠隆当年眼中的图景。旅行即生活:在明代怎么做个旅游达人1今天的绍兴依然是一座水城。走进绍兴城东北方向的都泗门,步行不到10分钟,就会抵达八字桥景区。这片水道纵横、桥梁密布的河道,保留了运河生活样貌,现在是城中热门的打卡地。

与绍兴的大多数城门一样,都泗门是一座水门,架在河上,城门洞可供船只出入。它连接着通往东边曹娥江的水道,过去是绍兴府通往上虞、余姚、宁波等地的交通要道。屠隆从宁波来,就要从都泗门进城。张岱向杭州去,则是从西北角的迎恩门出去。

今天热闹的八字桥,在过去还不算是繁华的商业区。中国水利学会水利史研究会副会长、浙江省大运河文化专家邱志荣是绍兴人,对浙东运河的历史非常熟悉。他告诉我,明清时代,绍兴城真正热闹的商业区在迎恩门外,西小路附近。而世家大族的园林,比如张岱家的砎园,也多建在靠近迎恩门的府山和龙山脚下。旅行即生活:在明代怎么做个旅游达人2迎恩门是绍兴的主城门。站在城门外,靠着邱志荣的描述,我试图遐想当时人们进出城门的场景。这座水陆两用的城门,位于环城河与横河的交汇点。过去因为没有纤道直接通到城门前,达官贵人到了门前三里外就要下船,在埠头上岸,换乘车马或者步行进城。

临河的房屋,地基直接建在水中。过去河边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蓬莱水驿,还有林林总总的商铺,甚至有水上集市。上世纪20年代,迎恩门被拆除,水路交通逐渐被陆路取代,沿岸的热闹也就随之散去。如今,这里是一片崭新的文化街区。要找到纤道的痕迹,只能往城外去了。

舟行的便利,可以说是江南地区旅游业发达的一大前提条件。魏向东分析,“乘车、坐轿、骑马,多少还是耗费体力的。坐船是最为舒适的一种交通方式。水路可以说是当时的黄金通道”。运河网络把苏州、杭州、南京和嘉兴、绍兴、宁波几个城市联系在一起。旅客往来频繁,甚至开起了夜航船。“我们在当时的游记里经常读到,乘船去了什么地方,一夜就到,说明这一地区出行何等便利。”魏向东说。

不过,往来运河,并不如我们今天想象中那样简单。《一统路程图记》是一本供商人参考的“出行手册”。作者黄汴对从西兴到宁波的路程点评:“客有车坝之劳”,但好在“风雨不阻,昼夜而行”。旅行即生活:在明代怎么做个旅游达人3明代汤绍恩修建的三江闸,改善了运河航运

这里说的“车坝之劳”,讲的就是运河往来的障碍。浙东运河历史久远,到了明朝,水患剧增。邱志荣说:“嘉靖、万历年间,随着江南地区城市化和商业活动的加剧,运河的水利建设也迎来了又一次的集中改造。汤绍恩修整三江闸,戴琥治理平原时弥补的堰闸,绍兴城内的水道也重新治理疏浚。这样一来,内河航运不再受海潮起伏的影响,但翻闸过坝是难免的。”

从迎恩门的方向出城,我们沿着与运河平行的国道行驶到柯桥,终于看到一条古纤道。那是一条一米多宽的石头小道,下有密密的石墩,将河道一分为二。较宽的那部分是主航道,靠岸边较窄的这部分称作“塘”,过去可供船只避风避浪。纤道中间有一两座拱起的小桥,供船只出入使用。过去,运河全程大部分地方都有纤道,纤夫就行走在这条水中石板路上,拉着船只前行。

运河水道看起来风平浪静,为何需要拉纤?邱志荣告诉我,从钱塘江南岸通向浙东的运河,水流方向是自西向东。要从绍兴到杭州,其实是“逆流而行”,需要人工拉纤来保证船只前进的速度,免得堵塞交通。而从绍兴到杭州的最后一关,就是渡过钱塘江。钱塘江直接连通外海,潮水涨跌幅度大。客商到了钱塘江南岸,必须下船,等待合适的时机过江。因此行走运河,和纤夫、脚夫、力夫这类劳动者打交道,是必需的技能。

不过,在文人眼中,船不只是抵达旅游目的地的交通工具,也成为游赏的载具,甚至构成游乐场所本身。夏咸淳告诉我,当时的西湖有不少这样的画舫,是士人与商人、名伶往来社交的场所,也是市民生活的一种缩影。

张岱就留下过湖上宴饮的画面:席间有曾波臣、赵纯卿等士人,也有技艺超群的表演者,如用北调说《金瓶梅》的杨与民、女伶陈素芝、吹箫的陆九、唱曲的罗三。他们或作画,或弹唱说戏。一时间,恍然置身没有身份差别、没有俗务烦扰的理想世界之中。旅行,也是生计

我们从绍兴驱车前往钱塘江南岸。一路穿越高架桥,进入萧山城区。高楼林立之间,忽然露出一片低矮陈旧的民居,就是西兴古镇。晚明的浙东运河上,西兴是钱塘江南岸的歇脚地。  

虽名为“古镇”,西兴如今只剩下河边大约一公里长的老街,和一段不宽的河道。河道尽头,老石闸和古埠的遗迹依稀可见。透过它们,可以依稀想象当年旅人到此下船、登岸、整装,继续踏上旅途的画面。旅行即生活:在明代怎么做个旅游达人4西兴古镇沿河的铺面,过去大多是“过塘行”

在西兴,“过塘行”是一个高频出现的名词。它约等于现代的物流公司。钱塘江潮高浪急,客商过江,需等潮水退下,在纤夫、搬运工的帮助下,才能够通行。过塘行的业务就是转运客商和货物。它见证了大运河的繁荣,对经济发展起过重要的作用。据说,明末清初,西兴最兴盛的时期,过塘行的数量达到72家半。那“半家”据说是一家黄鳝行,因为黄鳝是季节性货品,所以总有几个月不开门。连黄鳝都有专门的物流,当时旅行业务之繁盛,分工之细,可见一斑。

如果你是一位晚明的旅人,需要考虑住店的花费、店家服务如何,就很有必要读读张岱的《泰安州客店》。崇祯八年(1635),张岱游览泰山。刚到山脚的泰安,就被山下庞大的客店惊呆了,这客店大得像个小城市,光是驴马槽房、戏子寓所就各有二三十处。庖厨炊爨亦二十余所,奔走服役者一二百人。张岱不由得感叹,“不复敢以客店目之”。

到了店里,先在前台登记,缴纳例银三钱八分,再交山税一钱八分。张岱替当地政府算了一笔账:泰山的进山费是一钱二分,一年进账能有二三十万两。山下还有一座军营,每夜有兵守宿,供养费用也不可小觑,山上的香客,不惜用金银贵物捐香火,这笔收入当地政府也有均沾,张岱估计:岁数万金,山东合省官员,从巡抚到州吏,人人有份。

客店不只供住宿,还提供下山后的“庆祝派对”。有上中下三等可选:上等的有专席,独自一桌,吃糖饼、五种干果、十道热菜,还有演戏助兴,非常隆重。中等两人一桌,吃的东西和上等差不多,也有戏看,但没有专席那么讲究。下等三四人合桌,吃糖饼和一些干果热菜,没有戏看,只请人来弹唱助兴。这种设“贺”的方式,不只是吃饭,更是一种仪式感,讲求烧香后讨个“好彩头”。

懂行的牙家,是旅程顺利完成的重要保障。登山的那天早晨,天还没亮,张岱就被牙家叫醒了。这么早出行,是为了保证晚上,客人能顺利下山。路途中也有服务:走到三天门,山顶牙家有土房,请客人进去烤火,这对于冻得直打寒战的张岱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但牙家的服务范围也有极限。好不容易到了碧霞宫,即将登顶,却见云遮雾绕,张岱颇为懊恼,难道远道而来,竟不得识泰山真面目?他不死心,想要在山顶住宿一晚,但四处无人,只得作罢下山。出了红门,牙家的“接顶”服务又跟上来了,“携酒核,洗足”,仪式感十足。

牙家可以为一般旅客提供旅游建议,但对张岱这样有想法的游客来说,也可能成为干扰。头天张岱没有在山顶看到云开雾散,第二天还要登顶,牙家啧啧称怪,劝他朝山不能重来,那样可能“犯者有祟”。这一路下来,牙家圆滑、精明、世故的形象,跃然纸上。

夏咸淳告诉我,晚明的时候,很多文人士大夫其实已经非常清楚,旅游不光是个人修身养性的休闲活动,它还能成为一种生计,也是一种“本业”。“旅游为市民提供了就业机会,为地方政府增加了财政收入,这也改变了过去人们对旅游的看法。”

“唐宋文人也有出游,但唯独到了明朝,王士性明确地提出了旅游作为一种产业的好处:‘游观虽非朴俗,然西湖业已为游地,则细民所藉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时禁之,固以易俗,但渔者、舟者、戏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业,反不便于此辈也。’作为一个传统的士大夫,王士性尚不便直接替旅游业鼓吹,但已经将杭州的旅游地利作了酣畅淋漓的表述,大体具备了现代人的经济眼光。”夏咸淳说。

我们在西兴过塘行码头专题陈列馆门前,看见一张手绘的店铺分布图。据说是当地居民根据20世纪初的状况回忆绘制的。临河的多是各家过塘行,沿河一带还有米店、肉店、豆腐店、百货铺,再往里面走,是妇科、算命、剃头等生活服务商家。

有意思的是,我还在其中看见一家书店,就在埠头附近,地理位置不错。想必来往旅客可以在此购得一些类似“路程书”“地图”之类的旅途参考资料。晚明时期,商业出版发达,实用的旅行参考手册不少。

屠隆往返浙东与京城的年代,手头若有地图,大概率是刊于隆庆、万历年间的《一统路程图记》。更为普及的,是为商人编写的实用手册,如程春宇的《士商类要》。这类指南不仅标注商路,还贴心推荐了沿途百余处景点,多为庙宇与遗迹,既可参神拜佛,也能顺路赏景。若想图文并茂,还可以选择配有插画的《新镌海内奇观》,既可供文人“卧游”,也适合普通读者随手翻阅。

魏向东提醒我,江南地区文人聚集、印刷业发达,也是旅游活动格外活跃的重要原因。“这里不只是一个知识生产中心,也是一个信息传播中心。出行指南、游记类书籍的传播,引起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也进一步激发了出游的兴趣和欲望。”旅行的风格

崇祯五年(1632)十二月,西湖连下了三天大雪,天地一片洁白,看不见一点灰尘。张岱带着小童,划船前往西湖深处的湖心亭。他穿着皮毛袍子,带着小火炉,想在湖心亭围炉煮酒,静心赏雪。

这个场景,出自张岱那篇广为人知的《湖心亭看雪》。张岱显然对自己营造的画面非常得意,“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张岱的选择,折射出一种晚明文人对“高品质旅游”的追求。魏向东告诉我,文人并不总是喜欢和庶民百姓挤挤挨挨,觉得那未免流俗。于是晚明文人的游记之中,常常可见关于旅游时节、游览方式的小建议。这也算是一种早期的“旅游攻略”了。

文人追求旅游体验的独特性,不只是为了将自己与普通大众区别开来,也是为了展示精神追求。比如张岱就明确地说,“余性狷介,不喜喧阗,游必择雨雪晦冥,人迹不到之处”。像他这样愿意在十二月的大雪天,深夜去湖心亭赏雪的游客,其实不是个例。

王祖嫡和张岱一样,大力推荐冬天游览西湖。他在《游西湖记》就谈到故意选择冬季的缘故:所谓“游以时胜”之“时”,不是“里人”所说的阳春三月与妖童艳姬,而是雪浪冻壑,孤艇独钓的冬季。这样的心思,在士人当中应该很有共鸣,张岱在湖心亭遇到两位捷足先登的金陵客,也就不足为奇了。

除了旅游时机,装备也很重要。穿戴、用具、布置,处处都可以彰显一个人的旅游主张。张岱对出游的仪式感有过总结:“凡游以一人司会,备小船、坐毡、茶点、盏箸、香炉、薪米之属,每人携一簋、一壶、二小菜。”可见对他来说,旅游活动不只是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还要搭配特定的活动,这才能完成理想的生活构建。

爱玩的人多,会玩的人多,“怎么玩”就成了一门学问。夏咸淳介绍了几种明朝比较流行的实用出游装备,都是风雅与实用兼具。比如谢灵运设计的“谢公屐”在明朝仍然十分流行,这是一种为登山设计的木屐,上山时可以取掉前齿,下山拿掉后齿,有利于保持平衡。另有一种“文履”,高濂在《遵生八笺》中描写过,用白色布做鞋,将一条一尺多长的黑色的丝绦折起来,折的地方缀在鞋的前头,也算是一种很普遍的旅游单品。

屠隆晚年“释去家事,放志林壑”,仍不忘旅行的仪式感,编了一套《游具雅编》。书里提到的遮阳用的笠、辅助登山用的杖、置饮水的葫芦、放置药膏与丹炉的药篮,都是旅行必备之实用物品。这部书的内容,和高濂《遵生八笺》多有重合,都是当时的“出行用品指南”。

文人雅士出游要凸显自己的品味,用具不在于奢华,而在于“气质”。屠隆和高濂都提到许多凸显“道气”的物件:竹杖、拂尘、葫芦、瘿杯、瘿瓢、斗笠。高濂对斗笠的用料挺有研究:一种款式是用细藤作笠,以皂绢蒙之,长处是“遮风日”;另一种是竹斗笠,上面密密地铺着檞叶,造型清雅。

一些物件未必有实际的用途,但可以增加旅途中的雅趣。屠隆的书里提到过叶笺,其作用是:“山游时偶得绝句,书叶投空,随风飞扬,泛舟付之水流,逐水浮沉,自多幽趣”。

江南地区的文人出游频繁,自然对船上的旅行体验更加在意。屠隆和高濂都在书中推荐了不少折叠家具,适合在窄小空间中使用。比如叠桌,根据高濂的描述,这桌子有点像我们今天用的床上桌。折起来就变成一只小匣,打开就变成桌子。不过人家的桌上摆的不是手机、电脑,而是茶具、香炉、酒具、花瓶,“以供清赏”。

如何在船里睡得舒服,也是一门学问。夏天出行,“凉簟”是必备的。张岱在府山读书的时候,偷偷在山脚下的庞公池里放一艘小船,船里就铺着凉席。夜里,他带着小奴,乘小船,从庞公池出环城河,一路飘荡到城北的北海坂再折返。凉席保证了他的睡眠质量,“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魏向东特别提到高濂设计的提盒。这是明人出游时一种相当重要的道具,几乎相当于一间移动厨房,既要装餐具、酒具,又要留出空间装大菜、小菜。在《遵生八笺》中,高濂精确描述了这只提盒的尺寸、功能划分、餐具配置。动手能力强的人,照着他的解说可以自己做一只出来。

一个有趣之处是,这只提盒恰好可供六个人使用。魏向东说:“在我们做的数据统计里面,六个人出游是最常见的组合。这是明人通过实践得出的最佳旅行组合。人太多,意见不好统一,人太少,游戏、交谈都难以进行。这说明,到了晚明,文人的旅行经验已经非常成熟了。”

对于游具的专研,或许会让人觉得明朝士大夫的旅行过于“形式主义”,有过于讲究的嫌疑。屠隆在为高濂《遵生八笺》作序的时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或谓大道以虚无为宗,有身以染着为累,今观高子所叙,居室运用,游具品物,宝玩古器,书画香草花木之类,颇极烦冗。”他也给出了解释:“器玩娱志,心有所寄,庶不外驰,亦清净之本也。”所谓“玩物”,也是一种心灵安顿之道。

在晚明时期,人们对于旅游的思索和创造,几乎融入了生活的日常。旅游活动的普及,各式旅游观念、旅游方式的出现,指向一种对未知世界和知识的渴求,以及对生活乐趣的全身心投入。

我始终觉得,张岱年少时,夜里泛舟环城河的行为很有意思。那种没有目的,随心飘荡的“游”,似乎给他带来无尽的心理慰藉。他描述在船中看月亮,听小奴在船头唱着曲子,不知不觉两人互相枕着身子睡去。直到船夫停船,撑篙撞击到船边,才悠悠然醒来。那种场景,听起来有点寂寥,却让他身心舒畅。

在绍兴的最后一天,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在都泗门和八字桥之间晃荡,学着张岱的样子,在运河、桥梁中穿梭,去府山脚下、庞公池旁兜了一圈。晚上9点多钟,景区的酒家食肆多数打烊了,街上车辆和行人都稀疏起来,白天载满了游人和自拍杆的乌篷船,密密麻麻地停在河道中,随着水波微微摇摆。我站在桥上,忽然有了和张岱相似的心情,“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

(感谢章利刚先生提供的帮助。参考资料: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夏咸淳,《明代山水审美》《明代学术思潮与文学流变》《论明代徐霞客现象》;魏向东,《晚明旅游地理研究(1567~1644):以江南地区为中心》;秦菊英,《江南地区古今游具的设计美学研究》;巫仁恕,《游道:明清旅游文化》;简锦松,《空间、现地、性情:屠隆驰马入京所展示的晚明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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