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中原文和译文在形式和内容上趋同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作者: 华忠超引言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的《旅行的艺术》(The Art of Travel)是一部随笔体的散文作品。此作常年畅销,是因为它不仅角度新颖、富有哲理,而且文笔优雅,在选词、造句、篇章布局等方面都颇具匠心。我们在翻译时不仅需准确理解原文含义,还需明辨其辞章之法的奥妙,更需用目的语(就本文而言即中文)内一切可资利用的语言资源,忠实地再现原文的雕章琢句之功用。下文试图通过对该书第一段中译文(南治国等译,2009)的分析,来探讨翻译中尊重原文形式对准确传达原文内容的重要性及其可能性(原文和原译中的句前序号是笔者所加,以方便说明)。
原文:
(1) It was hard to say when exactly winter arrived. (2) The decline was gradual, like that of a person into old age, inconspicuous from day to day until the season became an established, relentless reality. (3) First came a dip in evening temperatures, then days of continuous rain, confused gusts of Atlantic wind, dampness, the fall of leaves and the changing of the clocks—though there were still occasional moments of reprieve, mornings when one could leave the house without a coat and the sky was cloudless and bright. (4) But they were like false signs of recovery in a patient upon whom death has already passed its sentence. (5) By December the new season was entrenched, and the city was covered almost every day by an ominous steel-grey sky, like one in a painting by Mantegna or Veronese, the perfect backdrop to the crucifixion of Christ or to a day beneath the bedclothes. (6) The neighbourhood park became a desolate spread of mud and water, lit up at night by rain-streaked street lamps. (7) Passing it one evening during a downpour, I recalled how, in the intense heat of the previous summer, I had stretched out on the ground and let my bare feet slip out of my shoes to caress the grass, and how this direct contact with the earth had brought with it a sense of freedom and expansiveness, summer breaking down the usual boundaries between indoors and out and allowing me to feel as much at home in the world as in my own bedroom.
原译:
(1)时序之入冬,一如人之将老,徐缓渐近,每日变化细微,殊难确察,日日累叠,终成严冬,因此,要具体地说出冬天来临之日,并非易事。(2)先是晚间温度微降,接着连日阴雨,伴随来自大西洋捉摸不定的阵风、潮湿的空气、纷落的树叶,白昼亦见短促。(3)其间也许会有短暂的风雨间歇,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人们不穿大衣便可一早出门。(4)但这些都只是一种假象,是病入膏肓者临终前的“回光返照”,于事无补。(5)到了12月,冬日已森然盘踞,整座城市每天为铁灰色的天空所笼罩,给人以不祥之兆,极类曼特尼亚或韦罗内塞的绘画作品中晦暗的天空,是基督耶稣遇难图的绝佳背景,也是在家赖床的好天气。(6)邻近的公园在雨夜的路灯下,满眼泥泞和积水,甚是荒凉。(7)有一晚,大雨滂沱,我从公园走过,忽地记起刚刚逝去的夏日,在酷暑中,我曾如何躺在草地上,伸展四肢,任光脚从鞋中溜出,轻抚嫩草;我还记起那种和大地的直接接触如何让我觉得自由舒展:夏日里没有惯常的室内、户外之别,置身大自然时,我有如在卧室里一般自在。
对照原文,上述译文基本上没有顾及原文的形式,而是采取了意译的手法,可以说是根据原文内容另建了一套叙事体系。译者在开头可能是想采用仿古的语言,类似严复所做的,这种做法受到一些人的推崇,认为体现了中国文字之美,但的确会影响对原文的原汁原味的传达。刘宓庆在他的《新编当代翻译理论》中说:“形式立意是意义转换的组成部分,缺了它,就不能说原语的全部意义已尽可能忠实地被传达出来了”(2005:46)。以此为立足点,笔者主要从语篇、时空、修辞、句法、选词等角度分析此段译文,探讨翻译中寻求形式与内容的趋同对传达原语全部意义的价值。“形式”在这里指的是词组、句法、修辞、篇章手段等的语言表层形式;“内容”是指原文要表达的真实意义。之所以说“趋同”,是因为任何两种语言绝对不可能在表层结构上是完全等同的,译者要争取在双语转换中使译文尽量向原文靠近,从而让译文的全部意义趋同于原文。
语篇
“对原语语篇的衔接手段和连贯结构的认识,以及对译语语篇连贯性的实现,是翻译操作中的两个重要环节”(李运兴,2001:190)。所谓衔接手段就是形式,其功用是实现语篇的语义连贯性,更好地表达其内容。
先看译文第1句,它把原文第1和第2句合并在一起,并颠倒次序变成一个因果关系的复合句。孤立地看,这似乎符合中文“背景信息在前,重点信息在后”的习惯。但是,后面紧接的一句“先是……,接着……”,从衔接手段上看是顺接前面的“因此……并非易事”的,在连贯意义上会让人误解为是对它的进一步阐述,这不仅在逻辑上不能自洽,而且也不符合原文的意图。 回看原文,第1句(即It was hard to say when exactly winter arrived.)可以说是全篇的启动句, 是一个话题,此句之后的文词章句以此为发点,剥茧抽丝,节节深入。原文第2句 (即译文句首的 “时序之入冬……终成严冬” )承接第1句,在语义上是对第1句的解释,而第3句又接着对第2句作展开。此段篇章的构成与中文作文的“起承转合”不谋而合:首句为“起”,第2至第5句为“承”,第6句先“转”后“合”。因此,原译对前两句的上述调整似乎没有必要,反而会造成篇章结构的不一致。
另外,原文第1句和第2句之间虽没有明显的衔接标记,但第2句起首的The decline 语义指向十分明确,既承接前句,又为后面的进一步阐述作引子。定冠词the的特指功能也极其突出,翻译时可以作必要的体现(定冠词有时是一定要适当译出的,否则会导致连贯上的阻滞)。因此,此处的The decline也许宜紧贴词义并虑及连贯的需要译作 “这个衰萎过程……” 。
时空
时空概念对理解原文不可或缺,翻译时亦应力求体现。可以看出,此文作者是在叙述自己过去的亲历和感受。
过去时态是此段叙述的时间基调,而原译起首以“时序之入冬”引领,螺旋式推进到句末,似乎是在论证一个常规性节气变更难以明察的原因,终究没有把原文叙事的时态立足点体现出来。原文第1句的was、arrived说明作者在叙述一件过去的事情,这里的中文表达也许可采用“是……的”的句式——如我们会说“他是昨天来的”——表示过去发生的事情。
此段具体述及的时间和空间背景,是秋冬之交以及入冬之后的伦敦。译者如曾亲历其境,就会有直观的认知,否则就须努力去探明真实情况,光凭自己想象也许会有偏差。原文第3句的dampness并非只是“空气潮湿”,而是天上下着雨,地上淌着水,公交车上雨衣雨伞滴着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令人感觉很不舒爽。还有,将the changing of the clocks译成“白昼亦见短促”,是把局部现象转换成了全球现象。具体来说,原文是指当时当地要把夏时制改回冬时制,即在10月份最后一个星期日把钟点回拨一个小时。本句可直译为“钟表改时间”,为便于中文读者理解,还可以更具体些,译成“时钟由夏令时改为冬令时”。
修辞
举凡文字章句,修辞无处不在。洞悉原文的修辞手段及目的,并从目的语丰富的语言资源中寻觅对等或近似对等的表达法,乃是翻译中不可不加重视的方面。
原文第4句 中的false signs of recovery in a patient upon whom death has already passed its sentence原译为“都只是一种假象,是病入膏肓者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意思并没有不对,只是改换了比喻的形式,用了两个四字成语。原译把recovery 译成“回光返照”,而原文并没有用比喻,这里按字面意义译为“病情好转”更准确。此外,用“病入膏肓”来体现a patient … its sentence 也改变了原文的修辞手法,原文用的是拟人化比喻,即“死神的判决”。这种处理虽然可能较符合中文的表达习惯,但在修辞形式上偏离了原文,造成意象上的差异。我们要反思这样做是否有必要,即如果求其形亦能达其神,而且能达到形神兼备的话,是否一定要刻意偏离字面去求得所谓的神似?笔者认为如果在译文中意义不会有误解,那么就没有必要去舍形求意。如此处译为“死神已对他判了刑”,形和意都不会有损失。
原文第5句中的the new season没有按字面被直译为“新季节”,而是被意译为“冬日”。这似乎也没有必要。而且,在可以形意兼顾的情况下丢其形会损害原文的全部意义。这里的new与后面的entrenched有隐含的关联,相互的修辞意义非常强烈,所含的意象是:此物虽初来乍到,但已立足稳固,难以撼动了。因此,把此语化形为意,反而有损其完整意义。
句法
原文的句法结构、各成分的排列、前后的衔接手段等,都或明或暗地体现着作者的意图,译者要明察,并在译文中尽力体现。
原文第3句“… moments of reprieve, mornings when one could leave the house without a coat and the sky was cloudless and bright.”中 的mornings…是moments of reprieve的同位语,when…修饰mornings,后面有两个并列小句分别叙述两种情况:一是说气温有片刻的回升;二是说有片刻的风消雨停。这两个短句又分别暗合前文的dip in temperatures 以及rain、gusts of Atlantic wind等。原译“……有短暂的风雨间歇,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人们不穿大衣便可一早出门”把这两个互不隶属的并列短句糅合重组,构成一个关系从句,可以理解为:“由于”天气晴朗,人们“便可”……。这属于句法形式的改变引起意义的改变。如果按原文的结构翻译,会得出这样的结果:早上出门可不穿大衣,天空也是晴朗无云。这样译也是为了遵守原文所含的时空顺序,即先室内(house)后室外(s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