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主义世界中的“科技病”
作者: 马坤豪 张俊萍引言
石黑一雄是当代日裔英国作家,曾获得1989年布克奖、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大英帝国勋章、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首届大益文学双年奖等多个奖项,代表作有《长日将尽》《上海孤儿》《莫失莫忘》等。《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是他的最新作品。在科技发达的时代,小说主人公AF克拉拉(陪伴机器人)邂逅了身染“科技病”的主人乔西,并设法拯救她。正当乔西的母亲克里西选择放弃救治乔西而用机器人替代她时,克拉拉仔细观察,不断思考,发现可以借助太阳使乔西获救。于是,她摧毁了库廷斯机器,解放了太阳的力量,最终拯救了乔西。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体现了后人类主义的思想。早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人们就围绕着电子人的话题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并形成了一种理解——身体是一种商品,可以通过现代技术塑化,对生物进行改造将会是未来的一种趋势,这种态度通常是由“对人类状况本身的厌倦”引发的(Baillie & Casey,2005)。而这种思想就像一种病一样,企图颠覆“肉体的人”的意义。针对这种声音,正如哈桑(1975)所提到的,人类形态——包括人类的愿望及其各种外部表现——可能正在发生剧变,因此必须被重新审视。当人类主义进行自我转化,并寻求与机器建立合理的联系时,后人类主义的进程也就开始了。就理性的话题,海德格尔对曾经理性比感性高级的论调提出质疑,他认为理性(rationale)是动物也拥有的一种比较低级的精神物质(Heidegger,1977);对于“具身化”的话题,后人类的建构观念并不要求他的主体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电子人(cyborg),无论身体是否受到干预,认知科学和人工生命等领域出现新的模式,都必然包含着一个被称为后人类主义生物学上依旧如故的“万物之灵”(海勒,2017);关于人类的地位,他们主张把人当作世界中的普通一员,人类不是自然界的例外,限制人类对于世界的过分探索,去人类中心才是真正保护人类的手段(Kumm et al.,2019)。
乔西病情的溯因:理性至上的荼毒
乔西的疾病是贯穿《克拉拉与太阳》始末的重要线索,她的病是人为的“基因提升”而造成的,而它的产生正是由于人们陷入了理性主义的泥沼之中,渐渐地忽视了人的感性价值。随着理性运动不断带来科学技术上的突破,有人开始认为人是一种高于动物的、有高度概括能力和推理能力的理性生物。后人类主义者们却发出不同的声音:人具有动物的一面,但是理性本来就存在于动物身上,所以其实理性也只能反映人的动物性,而非人性(Heidegger,1979)。文中乔西的母亲克里西和乔西也为理性至上所困扰。
首先,对于克里西而言,她作为乔西的监护人,在乔西是否进行基因提升的选择上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她却未能处理好理性与感性统一的问题。在做决定的时候,克里西为理性所裹挟,坚定地选择了基因改造,而非从乔西的身体出发进行考量,展现母亲应有的关爱。在乔西病危的时候,克里西对里克(乔西的男朋友)说,“我刚才在想啊,此时此刻你会不会感觉自己是赢家,感觉自己或许笑到了最后”(353),“她下了大注……结果输了”(354)。即便到了乔西病入膏肓的时候,母亲居然依旧把“基因提升”和“赌博”进行类比,忽视了人的生命和未来比赌桌上的筹码重得多得多。事关女儿的性命,母爱这种崇高的感情竟不知去向,令人黯然神伤。克里西经历过萨尔(乔西的姐姐)殒命之后,为什么没有为了乔西的健康而停止基因提升?如果说大女儿的去世是无可避免的悲剧,有不可抗力的因素,那么在小女儿乔西面对基因提升的选择之时,丧女之痛为什么没有警示克里西?由此可见,她没有处理好感性与理性的统一。
其次,面对全社会疯狂吹捧的基因提升,乔西也无力做好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乔西说了自己做决定的话,她也依旧会选择基因提升这条道路。饱受病痛摧残之际,她的理性战胜了名为自爱的感情。乔西借里克之口说“关于这个接受基因提升的问题……她说她会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356)。让人吃惊的是,原本是基因提升受害者的乔西即便已经饱受病痛煎熬也依旧愿意接受基因提升,可见乔西对于自己的生命的珍爱已经完全被命名为“基因提升”的理性浪潮所打败。人与机器最明显的区别之一就在于人是有感情的。而如果基因提升只是打着提升人类的幌子,专注所谓的身体和脑力提升而忽略了人类最基础的情感关怀,那么提升后的人真的会获得幸福吗?乔西和萨尔就是血淋淋的真相。
再次,人们忽视了理性并不具有绝对性。小说中人们坚信基因提升代表着进入一流大学和有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并奉其为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不免让人怀疑,这份理性是绝对正确的吗?基因提升者的死亡这一凿凿铁证无疑给了不少人一记耳光。基因提升者的身体健康必然是要放在考虑范围之内的,然后结合各方面的要素(如成绩提升、思想道德培育等),才能对基因提升是良方还是毒药作出一个客观公正的判断。可见理性本身不具有绝对性,任何所谓理性的观点都需要不断的勘验。而小说中最令人感到恐惧的是萨尔的死亡,它并没有给基因提升问题带来多么大的反响,即便是痛失爱女的克里西,也依旧对基因提升情有独钟,最终造成了乔西得病的悲剧。
总而言之,这种理性至上其实反映了以下两个问题:其一,忽略了感性的价值,未处理好感性和理性的统一;其二,忽视了理性不具有绝对性这一事实。文中克里西和乔西本人都没有处理好以上两个问题,他们对于乔西的基因提升都负有责任。若“理性至上”思想的顽疾无法根除,乔西的悲剧会在任何人的身上发生。
乔西病情的应对:科技建构中“具身化”的思考
乔西之病源于基因提升技术,因而治病也必然离不开科技。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后人类主义世界里,人的身体结构可以为机器所改造,人的主体性也随之产生动摇。对于人的身体能否被技术改造,小说中的人们认为可以利用它来重塑人类的状况,克服人类的生理限制,使那些想成为“后人类”的人成为可能。至于工具是自然的还是非自然的则完全无关紧要。小说中,人们就是否采用机器替代乔西的肉身展开了激烈讨论,最终乔西身边出现了三种声音。
首先出场的是人文主义的守卫者,他们人数众多,主张守卫“具身化”,反对将精神置于肉体之上,承认并赞扬“肉体的有限性是人类存在的一种状态”,认为人的生命深植于极为复杂的物质世界,绝对不能用机器取代肉体的存在。其代表是梅拉尼娅管家、里克以及里克的母亲海伦。这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以肉体的乔西为中心,对最新的技术持排斥的态度。他们最初都对克拉拉怀有明显的敌意,谨慎地提防克里西会用机器人取代乔西。
当梅拉尼娅刚出场的时候,她会冲着身边的克拉拉吼叫:“AF,别再跟着我了,走开!”(61)最初,读者可能对于她这种没来由的火气感到困惑,渐渐便会发现她的所有行为都是想保护那个正在逝去的千金小姐,并提防着克拉拉取代乔西,她是乔西的守护者。当克里西想带乔西去见卡帕尔迪的时候,梅拉尼娅害怕克里西会用机器人来取代乔西,所以着急地对克拉拉说道:“AF,你看紧了……不然乔西小姐会出大事。”(221) 由于陪同乔西去见卡帕尔迪的请求遭拒绝,她担忧地喊道:“我想和乔西小姐一起去,太太说没门。她要带AF。真搞不懂……你尽全力,AF。我俩一伙的。”(221)她守卫着的是有血有肉的乔西,是“具身化”的乔西,而非拥有乔西容貌的某种物件。
里克是乔西的童年玩伴和恋爱对象,他十分害怕克拉拉会取代乔西,因为那将不再是那个与他相伴至今的女朋友了,所以他说:“可惜(克拉拉的)许多事情都会妨碍(乔西与里克的)友谊。”(77) 他清楚地认识到友谊或者他与乔西的爱情是具体的,是肉身的爱情,他所爱的绝非一个冰冷的空壳。
海伦并没有直接说要守护乔西的“具身化”,但是当谈及萨尔的机器人替代品时,她形容机器人是“看上去像萨尔”;而当里克说海伦把机器人认作萨尔的时候,她则会正色反驳:“萨尔去世了,那是一场巨大的悲剧,我们不会拿愚蠢的玩笑玷污她留给我们的记忆。”(186)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相信,对于用机器人取代乔西一事,海伦肯定也会采取反对态度。值得一提的是,海伦和儿子里克都被人视为“英国人”,一方面是由于口音的特点,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们是“精神上的共同体”(周丽秋,2021),即都具备保守的性格特点,象征着他们是传统的人权捍卫者。
乔西身边传统的人文主义守卫者强烈地反对用机器人取代活人的反“具身化”思潮,但,也只能止步于此。对于机器人和科学技术的抗拒,使得他们在乔西身边扮演的更像是一个守护者而并非解救者的角色。
对待技术的第二种态度来自技术狂热者的坚实拥趸。克里西和卡帕尔迪先生是反对“具身化”的代表人物。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发现科技能代替人完成很多事情。因此有人认为只要能维持人类的行为和活动,机器人也可以代替人类存在。“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种行为是对于人性(human nature)的践踏,‘人不再为人’(cease to be human )”(法兰多,2019:14)。克里西产生用机器人替代乔西的念头至少有三次表现。第一次,乔西要购买克拉拉作为自己的AF时,克里西要求克拉拉回忆乔西的长相和动作,最后的测试则是要求克拉拉模仿乔西的走路方式(20)。初读时,人们可能会误以为是主人在测试自己家机器的性能,而随着小说的推进,一个用机器人替代乔西的伏笔就此埋下。第二次,乔西病势加重,但是克里西没有选择陪伴在乔西的身边,而是让克拉拉陪她一起去看瀑布。在这场旅行中,克里西甚至要求与克拉拉进行亲子间的互动,要求克拉拉模仿乔西陪伴着自己(131—133)。第三次,则是克里西带着克拉拉去见卡帕尔迪,去实行把克拉拉“变成”乔西的计划。她的用意通过卡帕尔迪之口和盘托出:“我们不仅仅是要求你(克拉拉)模仿乔西的外在行为。我们还请你延续她,为了克里西,为了所有爱乔西的人。”“这真的就会是乔西。是乔西的延续。”(261)
卡帕尔迪先生是坚定的反“具身化”的人。作为一个科学狂人,他企图通过克拉拉对于乔西的模仿和认知,把这些记忆凝聚在一个芯片之中,再植入一个和乔西相似的机器人的体内,使得乔西获得“重生”。卡帕尔迪并不是乔西的亲人,所以他更多地会从科学技术层面而非亲情层面思考问题。卡帕尔迪帮助克里西更多是出于实验的需求,他已经彻底分不清现在有血有肉的乔西和那个躯体冰冷的机器人有什么区别了。通过克里西和海伦,我们得知萨尔的机器人取代计划失败了。萨尔的机器人疯狂地想逃跑,而克里西只能抱着那个冰冷的被她认为是女儿的机械生物。可见反“具身化”从技术层面上本身就是不可行的, 更何况不管是克里西还是卡帕尔迪都忽视了乔西本人的意志,这是对伦理道德的蔑视。
卡帕尔迪和克里西都是反“具身化”的主要人员,他们相信只要意识和行为长存,肉体就可以被机械所取代。因此,他们才会说未完成的机器人是乔西的延续。他们针对乔西病症的方法只有一条,就是用机器人的躯壳取代乔西的肉体,让她以机器人的形式生活着。但是,如果深入剖析的话就会发现,这与其说是治疗,倒不如说是放弃,是逃避乔西病情恶化的事实,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放弃了重病中的乔西。他们的行为不仅仅践踏了人权和伦理,而且具有非常恶劣的社会影响。
最后一类人,便是乔西真正的救星——克拉拉与保罗(乔西的父亲)。他们都是后人类主义的信奉者。后人类主义指的是将人文主义的价值与其各种非人文的“他者”(机器)相结合。 在西方的思想路线中,后人文主义标志着人文主义和反人文主义(反“具身化”)对立的结束,追溯了一个不同的话语框架,更肯定地寻求新的选择。即,后人类主义是对于人文主义的继承,如果人类可以无所顾忌地用机器的躯壳代替肉体,那是触犯了人文主义的底线,是在打着以人为本的幌子亵渎人类的尊严与身份。
克拉拉知道后人类主义是对人文主义的继承而非背叛。克拉拉多次尝试救助乔西,而这里的乔西是肉体的乔西。“我不介意损失了宝贵的液体。我情愿献出更多,献出全部,只要那意味着您会给乔西提供特殊的帮助”(345—346)。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克拉拉为了救助主人愿意奉献上自己的生命。救助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为了乔西的彻底康复,而非用机器人替代乔西这种反人类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