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词英译中境界的重构

作者: 徐军

摘  要:“境界”是王国维“境界说”美学体系的核心概念,指作品所达到的层次或高度,包括词人境界、词境界和写有境界的词。情、景、意是词构成的三元素。译者在英译《点绛唇·屏却相思》时,采取独白话语传达“情之真”、镜头溶入营造“景之美”、意境浑然再现“意之洁”三个途径,重构汉语世界中“物我两忘”的词境界。

关键词:王国维;词;境界;重构

王国维(1877—1927)是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和中国新学术的开拓者。在文艺美学领域,他既是“古代诗词终结者”,也是采用西方文学原理批评中国旧文学的第一人。其创立的“境界说”美学体系是20世纪领先于国际学术界的重大成果。《人间词》是其《人间词话》“境界说”美学体系的实践结晶。2022年是王国维诞辰145周年、逝世95周年,重温其词《点绛唇·屏却相思》,仍觉余音绵邈,空灵高洁,正如《〈人间词甲稿〉序》所言:“及读君自所为词,则诚往复幽咽,动摇人心。快而沉,直而能曲。不屑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至其言近而指远,意决而辞婉,自永叔以后,殆未有工如君者也。”(胡逢祥,2010)

王国维认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傅杰、邬国义,2010)境界是王国维用于评价词的最高标准,指作品所达到的层次或高度,包括词人境界、词境界和写有境界的词(徐军,2022)。“物我两忘”是词创作的最高境界。这是英译时所必须遵循的总体原则。《点绛唇·屏却相思》出自王国维《人间词乙稿》,1907年春作于其家乡浙江海宁。同年4月,王国维自海宁返京,距离他与罗振玉1906年进京正好一年。其间,1906年8月其父王乃誉病故,王国维归家,为父守制八个月。1907年,王国维31岁,与发妻莫氏结婚已十二年,感情甚笃,相濡以沫,育有一女(长女70天早夭)三子(袁英光、刘寅生,1996)。此时莫氏正怀有身孕,不幸的是,同年8月4日因生产双胞胎女儿染产褥热而病故,年仅34岁。这首词作于春天,比莫氏盛夏故世早四个月,所以,并非人们所普遍认为的是悼念亡妻之作(王树海,2014)。

《点绛唇·屏却相思》这首词,起句只有第一人称“我”的内心独白“屏却相思”,结语为景物描写的“一院丁香雪”。这是词人于爱妻在侧的4月丁香花开时节,表达其不可释怀的相思之苦。英译时,词主人公的情感态度,须体现在其凝思的全过程之中,并要将其深情的思考融入月色皎洁的静夜,以重构汉语世界“物我两忘”的境界。其音韵和节奏的处理,也须随着主人公内心独白及其呼吸的律动而起伏。

《点绛唇·屏却相思》文本及词句注释

王国维《人间词》使用了38个词牌,作词115首。其中《点绛唇》6首,仅次于《蝶恋花》25首和《浣溪沙》23首,为王国维所喜爱的词牌之一。《点绛唇》取自南朝江淹(444—505)《咏美人春游诗》:“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蓣。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行人咸息驾,争拟洛川神。”此调初为歌咏女子情态,轻灵婉转,精巧喜人。王国维《点绛唇·屏却相思》则是对十年恩爱夫妻以往聚少离多情境的描述。

这是一首刻骨铭心的情词,以首句代词题,结语达到“物我两忘”境界(陈永正,2013)。“点绛唇”可以直接以the rouged lips译出,但“屏却”二字却没有使用以汉语方式理解的“抛弃,放弃,扔掉”(discard, abandon, give up, throw away等),而选择了很不显眼的depart(离开,出发,启程,上路),与from组合,相思之情,思念之意,虽不是景语,在Should I depart from my lovesickness?的疑问中,似乎也如南唐中主李璟(916—961)的词《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一样地灵动起来,使词主人公自然而然地进入对是否屏却相思的思辨之中。王国维的《点绛唇·屏却相思》可英译为:

To the Tune <The Rouged Lips>

Should I Depart from My Lovesickness?

《点绛唇·屏却相思》词境界英译的三个途径

依照词学传统说法,词由情、景、意三个元素组成。情,即情感、感情;景,即景物或环境;意,即意旨、意蕴或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为词设定的最高标准是境界。探讨如何在英译中重构词在汉语世界中的境界,即“词人境界、词境界、写有境界的词”,成为英译王国维词成败的关键。英译出有境界的词,即要求译者“写有境界的词”,重构原著作者的词人境界和词境界。本文作者对《点绛唇·屏却相思》的英译,采取了以下三个途径再现词的“情之真”“景之美”“意之洁”。

1. 以独白话语,传达“情之真”

文学作品中的独白话语(monologue)在舞台艺术作品中称作内心独白(soliloquy),比如英国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的悲剧《哈姆雷特》(Hamlet)中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著名的“To be, or not to be”内心独白,其所具有透视主人公的思考过程、传达其真挚情感态度的功能,都是其他表现手法所不能替代的。

《点绛唇·屏却相思》这首词表面上没有人称代词,但汉语读者也能清楚地体会到这是以第一人称在讲话。词的上片虽然没有场景,但仅此一句“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却饱含深情,字透悲伤。“不成抛掷”则更加透视出词主人公执着的相思,欲罢不能。独白话语所涌流出的“梦里终相觅”的梦里景、梦外情,使全词气韵顿生。英译时,如果采用叙事手段,使用一般过去时,这首词就变成了一段平铺直叙的陈述,词的意境便会荡然无存,更无词之境界可谈。因此,以独白话语的贯穿来突出情感态度的表达,首先成为这首词英译的突破口。

英译使用情态动词should和could,将主人公的思考和内心独白的呼吸贯通起来,侧重主人公的情感态度,而非叙事。具体而言,除了词的下片“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的意象,在英译时,都可以统一在should和could的情感态度的视域之下,构筑成一个词作者与读者共鸣的内心话语世界,读者也成为了那个“我”。英译全篇使用了三个should(上片第一句和第三句,下片第二句)和一个could(上片第四句),使得词的独白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也汩汩地律动于读者的心田。这个思考过程的英译把明明看起来是陈述的句子英译成了疑问句。这个尝试的效果立竿见影,也强化了词的美学张力。Should I depart from my lovesickness?(屏却相思)——我应该从相思中走出来吗?这里的“相思”用lovesickness,表达相思已久,积忧成疾。显然,是否“屏却相思”,是该作出决定了。

词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在对自身质疑之中,渐渐地进入到对是否屏却相思的思辨之中。Yet have I recently realized that’s of no use / Should I drive it away from my mind / Before I could seek for it in my dream? (可我近来意识到相思是没有什么益处的/我应该把它从我的心中驱走/直至我于梦中将其找寻?)两次对自我Should I…? (我应该……?)的摇摆不定的思量,具有了“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的孤寂和酸楚,使用虚拟语气could,唯有梦中才能寻寻觅觅。

2. 以镜头溶入,营造“景之美”

镜头溶入是电影中表示时间和空间转换的技巧之一。英译王国维词,涉及淡入淡出的手法,也就是画面的渐显渐隐,也称“溶入溶出”“化入化出”“溶变”,或简称“化”“溶”(许南明等,2005)。这是指两个画面隐显的过程中经过“溶”的状态实现交替。前一个画面渐渐消失(淡出)的同时后一个画面渐渐显现(淡入),在银幕上可以呈现出1—3秒之间的重叠,需要根据内容、节奏、氛围等来确定,常用以表现现实与梦幻、回忆、联想等场面的衔接。比如,在改编自美国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ret Mitchell,1900—1949)同名小说《乱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的电影中,对南北战争前的塔拉庄园的呈现就是使用了这种方法,是慢慢地把观众引入情节的一种手段。镜头溶入的使用会使受众的视觉效果和心理感受更为自然、含蓄、委婉,有时会更利于揭示某种寓意。

《点绛唇·屏却相思》的英译,着力于显现如何以电影镜头溶入的手法,营造出一个虚实相间的梦幻世界,以再现词主人公游走于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心声。词的下片,在“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不断的拷问之下,词主人公顿然梦醒,梦中的楼台,若隐若现,残梦依稀,更添惆怅丝缕。英译本中唯一的叙事便在醒后的瞬间:The tower after I woke flickering near & far(我醒来后,楼台摇曳闪现)。此处用flickering(闪烁),再辅助以near & far(时近时远),把似梦如幻的场景推至前景,似乎梦中的景色仍在眼前。Grip it I should before it fades into my dream(我应该抓住它,抢在它消失于我的梦境之前)是第三次使用情态动词should,将词主人公对于捕捉相思梦境的心理活动呈现在读者面前,有欣喜,有激动,若有所思。啊!他真的好想抓住(grip)那楼台,将其握于掌心,因为楼台上有她的身影啊!可是,好景不长,咫尺天涯,仿佛又回到了李璟《摊破浣溪沙》中“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一样的遥远兮前路之漫溯,一样的孤寂兮彻骨之霜寒。如此萧索下去,在静寂中,徒留惋惜,禁不住寸断愁肠。李璟的天地相思之情,世间思念之苦,只能是“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而王国维《点绛唇·屏却相思》的结论,又会怎样呢?西窗里隐隐透进丝丝白光(Gleams white my west window),词主人公推开窗子,月光斑驳清冷(Clear moon cold sheds its light bright),照着一院丁香似雪(Clove trees bloom—a yard of white snow)。丁香花开春夏之际,怎能与寒冬白雪为伴?在这种违背常理的时令错位中,皎洁清冷的月光下,白色丁香沉默绽放。“凉月”何以“纷纷”,只因词主人公惆怅悲凉,只因他内心殇叹!

3. 以意境浑然,再现“意之洁”

物我两忘,是我国古典美学的一个概念,指创作时艺术家的主体与创作对象的客体浑然为一,即意境两浑,进而兼忘的境界,也就是王国维境界说所指的最高境界。高洁成为这个境界的永恒主题。从本文作者的视角看,原词的创作与英译的二度创作,是同样的道理。

英译时,只有在缥缈恍惚的追寻中,于凝思之极,才能抵达主体与客体“物我两忘”的境界。相思怎能“屏却”?词作者运用先写情、后写景的叙述方式,以幽清景色作结——相思,一院丁香月色。英译突出了“白色(white)”、光线(light)、明亮(bright)和“窗户”(window)、“丁香树”(clove trees)、“雪”(snow)中元音 [ai] 和 [u] 的押韵效果,又辅以头韵,如词的下片中两个g [ɡ]:Grip it I should… / Gleams white…,四个w [w]:…white my west window / …a yard of white snow,和三个c [k]:Clear moon cold… / Clove trees…,使得词主人公的独白律动起来,与景物融为一体,“物我两忘”。

词中主人公从一开始对自己是否屏却相思的疑问(Should I depart from my lovesickness?),到要抛弃相思,在梦中寻觅(Should I drive it away from my mind / Before I could seek for it in my dream?),再到要抓住梦中的楼台(Grip it I should before it fades into my dream),如果说哀莫大于心死,那么在词作者看来,相思莫过于一片洁白,但相思一定是有香气的。相思,不是那种张扬的香风袭人,也不是娇羞的含情脉脉;相思,应是质朴的,貌若丁香的含蓄,形似满目的纯净,是素雅的高洁,是自然的入脾馨香。英译从西窗泛白(Gleams white my west window),到清冷月光缤纷洒落(Clear moon cold sheds its light bright),再到丁香树开花——一院子皑皑白雪(Clove trees bloom—a yard of white snow),伴随词主人公凝思至此,“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成为相思之词的千古绝唱,堪比南唐后主李煜(937—978)《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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