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克拉玛干当医生
作者: 李强1
艾乐松比现在年轻10岁时,还只是个刚到新疆昆玉市老兵镇的大学生。火车开了三天三夜,才把他送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南边。他见到小镇上的人,发现他们跟老家的农民区别并不大。他第一次去医院上班,却感到强烈的落差:镇上唯一一家医院又破又小,用的是旱厕;医院10来个人,只有3个临床医生,其中一个还在进修;每天只有10个左右的病人,诊疗单靠手写。由于就诊的人太少,早他几天到的志愿者,每天的事情也不多。
当时,医院里没有住院病人,不做手术,医生主要治一治感冒发烧,或者开治疗慢性病的药,志愿者就打打杂。艾乐松感到一种奔波千里之后盼头落空的失望。
“我们不想在这里吃白饭。”艾乐松说。这里以前没有中医,他开始跟另一位志愿者琢磨,开展一些中医业务,比如推拿。他们俩是山东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的同班同学,学了3年针灸推拿。
医院给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闲置诊室和两张床——一张被淘汰的牵引床、一张老旧的木制诊疗床。在简陋的边疆诊室,两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凭着两双手,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志愿服务。
起初没人来,不是这里的人不生病,而是他们不太信任这家医院。艾乐松了解过这家医院的历史,它辉煌过,几十年前是靠上海知青撑起来的,能做剖宫产等手术。但过去的二三十年间,年轻医生不愿意来这儿,医生青黄不接,医疗技术也在退步,逐渐没有老百姓愿意来看病了。
后来,他们靠免费给外来务工者、镇上机关的员工、医院的同事做推拿,重新建立起信任。艾乐松记得,他的首个患者是个河南人,在这里务工,患有腰椎病。推拿了15天左右,病人腰椎疼痛的症状消失了。
这间推拿诊室的口碑,在小镇上小范围传播开来。一个月后,诊室里开始有病号排队。没过多久,艾乐松开始腰酸背痛了。他和同学每天忙个不停、非常劳累,有时坐在凳子上都能睡着,但他们很开心,刚来时的失落感也烟消云散。
艾乐松感觉两张床已经无法满足需求,推拿效率低,他有了购入新床、开展针灸治疗的念头,但在医院里受阻了。几年后,他才从医院会计那里得知,当初医院领导不愿花钱买新设备,是担心一年之后,他们离开,中医诊室关闭,新设备闲置。
艾乐松另辟蹊径,打起了一位干部的主意,那位干部刚获得一笔6000元的奖金。艾乐松希望这位干部能为诊室投资,作为回报,“我们平时多给他做推拿、按摩”。很快,他们拿着“化缘”来的6000元,买了6张诊疗床,又买了1000根针灸用针,开始收费治疗,针灸一次20元。
为了练习针灸技术,熟悉医书中提到的“酸、麻、胀、痛”的感觉,他和同学拿着针互相扎,也会在自己身上寻找穴位扎针,扎得多了,他们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遇到搞不懂的问题,艾乐松就打电话请教在老家的师友。
2
艾乐松一年的服务期即将结束时,他和他的同学面临去或留的选择。那时镇上的干部、院领导、同事,都希望他们留下来。有许多病人到镇里、医院要求“留下那个年轻人”,有的人说“给他们良好的待遇”,有的人说“离开是医院的损失”。
“他们通过各种方式,想留住我们俩。”艾乐松回忆,那一阵,好话听得太多。最后,纠结再三,他留下来了,他的同学走了。之所以留下来,他把所有的好处都考虑在内,比如金钱、感情、成长、获得感等。
但有一样东西,他若离开就会感到遗憾。一年时间里,中医科从无到有,如果自己也离开,真的会像医院领导担心的那样,设备都会闲置,自己的心血也会白费,而镇上那些常来看中医的病人怎么办?他有些不舍。
还有一件事,一直压在艾乐松的心底。他将针灸引入老兵镇时,曾给一位偏瘫的老人做针灸,老人的腿脚逐渐恢复,一度能自己走路,后来摔了一跤,又长期卧床。在艾乐松心里,这一直是个没能迈过去的坎。他不知道自己帮老人恢复腿脚是对是错,他想为老人再做点什么。
艾乐松把留疆的想法告诉父亲,父子大吵了一架。当初来时父亲就反对,艾乐松原本计划只待一年,现在又要继续待下去,他的父亲无力阻止一个千里之外的选择。
许多留疆志愿者的父母都曾来看过他们,但艾乐松的父母从来没有来过。“你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什么时候过去。”艾乐松说,这是他父亲的原话。他33岁,同龄人早就抱上娃了,他却还未结婚。他知道,父亲在跟他较劲。有时,他也希望有个伴,也好给父母一个交代。他谈过一个女朋友,她是志愿者,但后来他们分手了。
有时候,尤其是逢年过节,艾乐松也感到孤独。慢慢跟这里的人熟络起来,他也时常感到温暖。小镇上不像大城市,医生与患者多是一面之缘,在这里艾乐松能记住许多患者的名字。有人隔三岔五就来找他,他把电话号码留给病人,也不怕他们打扰,慢慢处得跟朋友一样。
3
转眼已过去10年,摆在艾乐松面前的难题,依旧是同一道。过去几年,中医科来过两位援疆医生,待一年半载就走了;来过两个大学生,后来也离开了;医院里的老医生退休,新聘的医生过去4年走了7个。如今,他已是医院临床医生中“最老的大夫”,是中医科负责人,唯一的持证中医。在这个常住人口不足6000人的小镇上,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接班人。
有时,面对一些慕名而来的病人,艾乐松也力不从心。“对一些慢性病,比如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等内科病的治疗,我们的技术相对较弱。”他知道,当医生不能吃老本。除了念书时学到的知识,就只剩入疆后,自己摸爬滚打攒下来的经验。
有时候他羡慕在老家的医生,连在村里开诊所的医生,有时一个月也能外出学习两次,而小镇偏远,他想外出参加培训很困难。何况医院领导不会同意他超过一个月的外出时间,因为只要他离开,中医科就只能关门。有时他回山东探亲一二十天,常接到病人的电话,问他何时回来。
多数时候,他靠自学。他每年都要花上千元买许多医书,花大量的时间在网上搜集和研究国医大师的系列讲座、文章。2017年,一位援疆中医来到这里,艾乐松就抓住机会,跟着学习开方、抓药。离疆前,那位援疆医生想带艾乐松去北京,艾乐松没答应,他很清楚这里的中医科暂时还离不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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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间,艾乐松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变化。他第一次坐火车抵达和田时,和田市区还能见到许多平房,路上有许多毛驴车。现在,崭新的高楼盖起来了,遍地都是小轿车。
他刚来时,这里连店铺都没有几家,菜店里卖的多是白菜、胡萝卜、土豆、西红柿这些容易保存的蔬菜,买不到活鱼,想吃肉要等到每周六的大巴扎。但现在,奶茶、汉堡都有卖的了,鱼和肉也不缺,10年前不会做饭的他,现在精通厨艺。
时至今日,中医科的诊疗床增加到12张,诊室变为400多平方米的中医馆,他也有了学徒。艾乐松坦诚地说:“与其他大医院相比差距很大,但新的医院正在建设,据说这家老医院以后全拿来给中医科。”
艾乐松也越来越操心为医院留人的事。2023年10月,中医馆成立了兴趣班,他招来几个“徒弟”。但对于这群年轻人最终能否留在这家医院,他心里还是没底。他找年轻人聊过,有的是家庭原因可能没办法留下,有的渴望去更好的医院。尽管如此,新来的年轻人还是让他斗志满满。艾乐松对他们说:“我会将我会的东西教给你们,你们不能偷懒。”
有时候,艾乐松给这些年轻人播放讲述沙海老兵的纪录片,希望他们能学习老兵,像胡杨一样在这里扎根生长。这里之所以叫老兵镇,是因为这里曾有参与解放新疆的一个营在1953年就地转业。这群老兵在沙漠中开垦出4万亩良田,屯垦戍边。
后来,这群沙海老兵中的许多人在这里度过余生,有些人一辈子再也没有走出过沙漠。最初艾乐松会想:有些人真的很傻,在这个地方待了一辈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能够理解老兵们的坚毅。
当初,艾乐松决定留在新疆时,给自己定了10年的期限。10年过去了,他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培养这批年轻人。“如果没有人待在这个地方,那就对不起他们那一代人的坚守。”艾乐松说。
(艾米莉摘自微信公众号“冰点周刊”,本刊节选,贺志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