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门罗的气味小史
作者: 赵瑜有过饥饿经历的作家擅长写吃,莫言便是其中的一位。同样,有绘画经历的写作者,多数会对色彩敏感,在词语的选择上便多了些色泽,让自己的写作趣味从众人中脱颖而出。作为家庭主妇的艾丽丝·门罗,她的个人史简单至极。阅读她的小说集处女作《快乐影子之舞》,能感觉到她对气味敏感。这除了和她童年的成长经历有关,也和她长时间在厨房里对生活之味的参与相关。
《快乐影子之舞》的15个短篇小说里,我最喜欢的是《有蝴蝶的那一天》。
《有蝴蝶的那一天》以一个少女的视角进入小说,“我”仍然是一个对气味敏感的女孩。比如,她闻到的迈拉的味道:“说实话,迈拉身上真的有一股味道,仿佛是坏水果散发的腐烂香甜的味道。迈拉家开了一个小水果店。她爸爸整天就坐在窗户边的板凳上,衬衫敞开露出他鼓鼓肚子上的一丛黑毛。他爱嚼大蒜。”一段话将迈拉家的气味都写尽了。
迈拉有一个弟弟,因为常常尿裤子,而不得不由迈拉照顾。同学们自然疏远迈拉,“我”自然也疏远她。可有一天,“我”恰好早早地来到学校,遇到了正在前面走的迈拉姐弟。本来“我”不想和迈拉打招呼,可是迈拉发现了“我”之后,突然停在前面不走了,甚至转过身来想等着“我”靠近。
本来怕有人看到“我”和她走在一起的心境,在一瞬间变化了。艾丽丝·门罗复制了自己的童年记忆,她深刻而准确地描述了“我”的心境——“这谦卑又满怀希望的转身举动之中的谄媚还是对我起了作用。这样一个为我量身定制的角色,我忍不住想去扮演。一种自以为善良的意识让我快乐,甚至想都没想便叫道:‘迈拉!嗨,迈拉,等一下,我有爆米花!’”
迈拉从“我”的爆米花里发现了一个蝴蝶饰品,“我”送给了她。甚至,“我”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是谁发现了就归谁。这让迈拉心中充满了被施舍的自卑。
然而,迈拉的悲惨遭遇并没有停止,很快她因为生病而辍学,在一家乡村医院住院。班里的同学们商量,给迈拉买一些礼物,去看看她,给她过一个生日。
迈拉显然很意外,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么重要。别说是同学和老师,就是父母也没有给她什么优待。再者,她被同学们的热情和礼物吓到了。
当探视时间结束,同学们就要离开的时候,迈拉突然叫住了“我”,她将一个装着镜子的人造革盒子递给“我”,说:“东西太多了,你拿点。”
“我”之前便注意到了这个礼物,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某个眼神,给了迈拉暗示,又或者此事纯属巧合。总之,迈拉所选的东西打动了“我”。然而,只是一瞬间,就在“我”已经答应接受迈拉的赠送,并准备表示感谢的一瞬间。同学们在街边追逐玩耍的声音传了进来,一时间,“我”因现实中同学们会如何评价“我”被迈拉叫住这件事而感到困惑。“我”后悔接受迈拉的礼物,“我”应该和同学们一起离开。总之,“我”内心的变化将单纯善良的孩子形象扑灭,一张灰暗的脸夹杂着成人的审美和虚荣,直逼得迈拉也不得不显示出成年人的嘴脸。
自然,这一切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在想象里,“迈拉坐在高高的床上,她优雅的棕色脖颈从不合身的病号服里伸了出来”。到这里,小孩子因为有了丰富的物质之后人性已经完整了。当然,即使是从迈拉住的医院里逃出来,“我”也没有忽略那家医院的气味:“我自由了,从已经包围迈拉的,散发着乙醚气味的医院生活的种种壁垒中逃离,从我自己内心的背叛中逃走。”
气味,几乎是艾丽丝·门罗写作中的一种构成故事的方式,只要有气味,故事的节奏便有了,推进的镜头也有了。在《快乐影子之舞》里,教堂的气味、口红的气味,或者中年女人身上清洁剂的气味,这些气味在人物出场之前便到了写作者艾丽丝·门罗的眼前。是的,正因为她对气味的细致梳理和档案记忆,她才有了写不完的人物。这些人物是气味的代指,也是气味的总和。总之,门罗用一个在厨房里忙碌的家庭主妇的鼻子捕捉了整个世界,而且写活了这个世界。
她真是一个有气味的作家。
(岩石堡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别想跳过这些书》一书,徐沛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