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过道的人
作者: 马嘉骊在这里待了3周后,我决定坐火车去北方,车程足有12小时。
空调车厢的乘客登车尚算有序,而风扇车厢的乘客则能挤就挤,窗户上一会儿塞进一包货物,一会儿伸进一只脚、爬进一个人,我也见怪不怪。等乘客上得差不多了,我开始上车。
过道本就狭窄,乘客的大包小包放在地上,更是堵住了前路。眼看属于我的25号铺位就在几步开外,我却怎么也找不到迈出下一步的空间,只好站着发愣,等身边的乘客塞完行李。
我等了半天,总算坐在了25号铺位上。一位穿着纱丽、披着纱巾、瘦骨嶙峋的老太太,倚着我的铺位看向窗外。她儿子搬好行李后,她坐在我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
我的心情实在是沉闷,夜里10点多,我佯装要睡觉,把老太太和她儿子赶回他们的铺位。我把围巾裹在身上当被子,背对着他们,没留给任何人和我交谈的机会。
老太太睡我对铺,骨架瘦小,毯子里像是没人。定睛一看,老太太的儿子竟然睡在我们铺位间的地上。视线移向我的铺位,我的脚边竟然还坐着一个人,他侧身倚着爬梯,头也半靠在爬梯扶手上,一副半睡半醒的疲惫模样。我猜他应该是坐一会儿就走,便没理会。
约莫过了半小时,我再看时,他竟然还在。我拍他的肩膀,问道:“你的铺位呢?”他听不懂,我指指他,又指指铺位:“你的铺位呢?”他胡乱指了一通,“呜呜”地嘟囔着。我猜想,他一会儿就回去睡了,便没再担心,又躺下去。说不担心,我还是伸手摸出防狼喷雾,一直握在手里。
我睡了一会儿,心里不踏实,又去偷瞄那个人,居然还在!这时窗外已下起大雨,虽然关了窗户,仍有风源源不断地灌入,吹得我头疼。我便想着头脚对换方向,也算是一个撵人的借口。我又拍他,他估计是睡着了,被这一拍惊动,转头看我。
我没好气,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又指我的头,说:“我要头朝这边睡。”他神情慌张,一脸歉意,“噢噢”地应答,还连说了几声对不起。
我脚对着窗户躺了下来,头枕在他臀后的空位,想着这回他总得走了吧。十几分钟后醒来,抬头看见他还在!怕他是要趁人们都睡着后占我的便宜,我气得一屁股坐起来,再不客气,用力拍他,对他说:“你回去睡!”他看我怒气冲冲,赶紧起身,唯唯诺诺地点头。我这才放心躺下。
夜里,我起身去上厕所,漆黑中伸手去摸自己的鞋子。突然触到地板上的一个衣角,发现那个人居然睡在过道,只在身下铺了一条极薄的被单,冷得缩成一团。我猜想他之前一直坐在我的床边,也许是想等大家都睡去,过道空下来,他才能睡在地板上。我心有歉意,蹑手蹑脚,生怕穿鞋子的声音吵醒他。
过道实在拥挤,中间睡着老太太的儿子,另一边又睡着那个人,我不知在何处落脚,在暗夜里观察了好一会儿,可还是踩在那个人的被单上,把他吵醒了。
他一看是我,慌得立马坐起来,给我腾出空间。我上完厕所回到铺位,看他仍缩着身子呆坐着等我回来,直到看我跨过他的“床铺”,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他才安心躺下。
躺下后,我用手去摸手机却摸不到。我明明记得手机放在铺位上,起身翻随身小包,还是没找到。我看那个人,他也看我。我找出手电筒照亮床边和床底,还是没有找到。不过是上一趟洗手间的工夫,手机就不见了。我止不住地看那个人,直觉告诉我他就是嫌疑人。我向他借手机,想给自己打电话,幻想着电话一接通,他的裤兜就会发出亮光,看他届时如何收场。不料那个人称自己没有手机,没法借。
他也急,站起身去拍醒上铺的两个小男孩。小男孩开了头顶的灯寻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向他们借手机,他们丝毫没犹豫,给我递来手机,可惜当时列车正在乡间飞驰,手机没信号。
动静太大,把地上老太太的儿子也吵醒了,问我怎么了。我说起手机不见的过程,讲述的间隙还用余光去瞄那个睡过道的人,观察他的表情。老太太的儿子听了,低头去翻自己的外套,取出一部手机,递给我,说:“你打给自己吧。”
我接过他的手机,却发现压根不记得自己的外国手机号码,拨错了不仅浪费老太太儿子的电话费,三更半夜,还搅扰了无辜人的清梦。
左思右想,我忽然记起火车票订购单上,有自己的联络信息,应该包括手机号,便伸手去摸随身包里的秘袋。
这一摸,竟然在秘袋一角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我愣住了,足足用了5秒钟来酝酿演技,故作惊讶地取出手机,歉意万分地看向大家。
那个人最开心,哇哇地叫,还转身去拍小男孩,笑得满脸傻气。老太太的儿子和两个小男孩顿觉轻松,也跟着笑。乘客们再一次睡去。
没多久,车厢外蓝紫的晨光一片。远处过道传来叫卖茶水的声音,拉茶的浓香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中途要下车的乘客也缓缓起身交谈,睡眼惺忪。眼看着身边的过道就要热闹起来,我不禁担心那个人怎么入睡,于是起身去看他。
他走了,过道空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他慌张又充满歉意的神色,那蜷缩起来的瘦弱身板,还有他身下那条不御寒的薄被单,不禁恨起了自己的愚蠢和大意。不知他去了哪里,不知昨晚那种不信任有没有刺伤他的自尊。
他曾睡过的过道已遍布匆忙的脚印,我的心却空落落的。
(风月无边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我不允许你独自旅行》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