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改革思想,一定要牵涉到文学上?

作者: 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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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近代文化,都是从复兴时代演出;而这时代所复兴的,为希腊罗马的文化;是人人所公认的。我国周季文化,可与希腊罗马比拟,也经过一种烦琐哲学时期,与欧洲中古时代相垺,非有一种复兴运动,不能振发起衰;五四运动的新文学运动,就是复兴的开始。

我国古代文化,以周代为最可征信。周公的制礼作乐,不让希腊的梭伦;东周季世,孔子的知行并重,循循善诱,正如苏格拉底;孟子的道性善,陈王道,正如柏拉图;荀子传群经,持礼法,为稷下祭酒,正如亚里斯多德;老子的神秘,正如毕达哥拉斯;阴阳家以五行说明万物,正如恩派多克利以地水火风为宇宙本源;墨家的自苦,正如斯多亚派;庄子的乐观,正如伊壁鸠鲁派;名家的诡辩,正如哲人;纵横家言,正如雄辩术。此外如周髀的数学,素问灵枢的医学,《考工记》的工学,墨子的物理学,《尔雅》的生物学,亦已树立科学的基础。

在文学方面,《周易》的洁静,《礼经》的谨严,老子的名贵,墨子的质素,孟子的条达,庄子的俶诡,邹衍的闳大,荀卿与韩非的刻核,《左氏春秋》的和雅,《战国策》的博丽,可以见散文的盛况。风雅颂的诗,荀卿,屈原,宋玉,景差的辞赋,可以见韵文的盛况。

在艺术方面,《乐记》说音乐,理论甚精,但乐谱不传。《诗·小雅·斯干篇》称“如跂斯冀,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可以见现令宫殿式之,已于当榱桷时开始!当代建筑,如周之明堂、七庙、三朗、九寝、楚之章华台、燕之黄金台、秦之阿房宫等,虽名制屡见记载,但取材土木,不及希腊罗马的石材,故遗迹多被湮没。玉器铜器的形式,变化甚多,但所见图案,以云雷文及兽头为多,植物已极稀有,很少见有雕刻人物如希腊花瓶的。韩非子说画犬马难,画鬼魅易,近乎写实派;庄子说宋元君有解衣盘礴的画史,近乎写意派,但我们尚没见到周代的壁画。所以我们敢断言的,是周代的哲学与文学,确可与希腊罗马比拟。

秦始皇帝任李斯,专用法家言,焚书坑儒。汉韧矫秦弊,又专尚黄老;文帝时儒家与道家争,以“家人言”与“司空城旦书”互相低。武帝时始用董仲舒对策(《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对策‘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建元元年;丞相卫缩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改,请皆奏望。”诏“可”。武帝乃置五经博士,后增至十四人,“利禄之途”既开,优秀分于,竞出一途,为博士官置弟子,由五十人,而百人,而千人,成帝时至三千人;后汉时大学至二万余生,都抱着通经致用的目的,如“禹贡治河”,“三百篇讽谏”,“春秋断狱”等等,这时候虽然有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谶纬学的符命然终以经术为中心。魏晋以后,虽然有佛教输入,引起老庄的玄学,与处士的清谈;有神仙家的道教,引起金丹的化炼,符录的迷信;但是经学的领域还是很坚固,例如义疏之学,南方有崔灵恩、沈文阿、皇侃、威哀、张讥、顾越、王元规等,北方有刘献之,徐遵明,李铉,沈重,熊安生等;(褚李野说:“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安国说:“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又说;“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观月;南人看书,如牖中窥日。”)迄于唐代,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正义颁于天下,每年明经依此考试,经学的势力,随“利禄之途”而发展,真可以压倒一切了。

汉代承荀卿,屈原的余绪,有司马相如、扬维、班固、枚乘等竞为辞赋,句多骈俪:后来又渐多用于记事的文,如蔡邕所作的碑铭,就是这一类。魏晋以后,一切文辞均用此体;后世称为骈文,或称四六。

唐德宗时(西历八世纪),韩愈始不满意于六朝骈俪的文章,而以周季汉初论辩记事文为模范,创所谓“起八代之衰”的文章,那时候与他同调的有柳宗元等。愈又作《原道》,推本孔孟,反对佛老二氏,有“人其人,火其庐,焚其书”的提议,乃与李斯、董仲舒相等。又补作文王拘幽操,至有“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等语,以提倡君权的绝对。李翱等推波助澜渐引起宋明理学的运动。但宋明理学,又并不似韩愈所期待的,彼等表面虽亦排斥佛老,而里面却愿兼采佛老二氏的长处;如河图洛书太极图等,本诸道数;天理人欲明善复初等等本诸佛教。在陆王一派,偏于“尊德性”固然不讳谈禅,阳明且有格竹病七日的笑话,与科学背驰,固无足异;程朱一派,力避近禅,然阳儒阴禅的地方很多。朱熹释格物为即物穷理,且说:“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似稍近于现代科学家之归纳法,然以不从实验上着手,所以也不能产生科学。那时程颐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斥再醮妇,蹂躏女权,正与韩愈的“臣罪当诛”相等,误会三纲的旧说,破坏“五伦”的本义。不幸此等谬说适投明清两朝君主之所好,一方面以利用科举为诱惑,一方面以文字狱为鞭策,思想言论的自由,全被剥夺。

明清之间,惟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有《原君》《原臣》等篇;戴震《原义》,力辟以理责人的罪恶;俞正燮于《癸巳类稿》存稿中有反对尊男卑女的文辞,远之合于诸子的哲学,近之合于西方的哲学,然皆如昙花一现,无人注意。

直到清季,与西洋各国接触,经过好几次的战败,始则感武器的不如人,后来看到政治上了,后来看到教育上,学术上都觉得不如人了,于是有维新派,以政治上及文化上之革新为号召,康有为谭嗣同是其中最著名的。

康氏有《大同书》本礼运的大同义而附以近代人文主义的新义,谭氏有《仁学》,本佛教平等观而冲决一切的网罗,在当时确为佼佼者。然终以迁就时人思想的缘故,戴着尊孔保皇的假面,而结果仍归于失败。

嗣后又经庚子极端顽固派的一试,而孙中山先生领导之同盟会,渐博很多数信任,于是有辛亥革命,实行”恢复中华建立民国”的宣言,当时思想言论的自由,几达极点,保皇尊孔的旧习,似有扫除的希望,但又经袁世凯与其所卵翼的军阀之摧残,虽洪宪帝制,不能实现,而北洋军阀承袭他压制自由思想的淫威,方兴未艾。在此暴力压迫之下,自由思想的勃兴,仍不可遏抑,代表他的是陈独秀的《新青年》。

《新青年》于民国四年创刊,他的敬告青年,特陈六义: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二、进步的而非退守的;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到民国五年十月胡适来书,称“今日欲言文学革命,须从八事入手:一曰:不用典;二曰:不用陈套语;三曰:不讲对仗;四曰:不僻俗字俗语;五曰:须讲求文法之结构;六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七曰:不摹仿古人,语语须有我在;八曰:须言之有物”。由是陈独秀于六年二月发表《文学革命论》,有云:“文学革命之运气,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我友胡适。余敢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这是那时候由思想革命而进于文学革命的历史。

为什么改革思想,一定要牵涉到文学上?这因为文学是传导思想的工具。钱玄同于七年三月十四日《致陈独秀书》,有云:“旧文章的内容,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青年子弟,读了这种旧文章,党其句调铿锵,娓娓可诵,不知不觉,便将为文中之荒谬道理所征服。”在玄同所主张的“废灭汉文”虽不易实现,而先废文言文,是做得到的事。所以他有一次致独秀的书,就说:“我们既绝对主张用白话体做文章,则自己在《新青年》里面做的,便应该渐渐地改用白话。我从这次通信起,以后或撰文,或通信,一概用白话,就和适之先生做《尝试集》一样意思。并且还要请先生,胡适之先生和刘半农先生都来尝试尝试。此外别位在《新青年》里撰文的先生和国中赞成做白话文的先生们,若是大家都肯尝试,那么必定成功。自古无的,自今以后必定会有。”可以看见玄同提倡白话文的努力。

民元前十年左右,白话文也颇流行,那时候最著名的白话报,在杭州是林獬、陈敬第等所编,在芜湖是独秀与刘光汉等所编,在北京是杭辛斋、彭翼仲等所编,即余与王季同、汪允宗等所编的《俄事警闻》与《警钟》,每日有白话文与文言文论说各一篇,但那时候作白话文的缘故,是专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识,并非取文言而代之。主张以白话代文言,而高举文学革命的旗帜,这是从《新青年》时代开始的。

欧洲复兴时期以人文主义为标榜,由神的世界而渡到人的世界。就图画而言,中古时代的神像,都是忧郁枯板与普通人不同,及复兴时代,一以生人为模型,例如拉飞尔,所画圣母,全是窈窕的幼妇,所画耶稣,全是活泼的儿童,使观者有地上实现天国的感想。不但拉飞尔,同时的画家没有不这样的。进而为生人肖像,自然更表示特性,所谓“人心不同如其面”了。这叫作由神相而转成人相。我国近代本目文言文为古文,而欧洲人目不通行的语言为死语,刘大白参用他们的语意,译古文为鬼话;所以反对文言提倡白话的运动,可以说是弃鬼话而取人话了。

欧洲的复兴,普遍分为初盛晚三期:以十五世纪为初期,以千五百年至千五百八十年为盛期,以千五百八十年至十七世纪末为晚期。在艺术上,自意大利的乔托、基伯尔提、文西、米开兰基罗、拉飞尔、狄兴等以至法国的雷斯古、古容、格雷爱父子等,西班牙的维拉斯开兹等、德国的杜勒、荷尔班一族等,荷兰与法兰德尔的凡爱克、鲁本兹、朗布兰、凡带克等。在文学上,自意大利的但丁、亚利奥斯多、马基亚弗利、塔苏等,法国的露莎、蒙旦等,西班牙的蒙杜莎、莎凡提等,德国的路德、萨克斯等,英国的雪泥、慕尔、莎士比亚等。人才辈出,历三百年。我国的复兴,自五四运动以来不过十五年,新文学的成绩,当然不敢自诩为成熟。其影响于科学精神民治思想及表现个性的艺术,均尚在进行中。但是吾国历史,现代环境,督促吾人,不得不有奔轶绝尘的猛进。吾人自期,至少应以十年的工作抵欧洲各国的百年。所以对于第一个十年先作一总审查,使吾人有以鉴既往而策将来,希望第二个十年与第三个十年时,有中国的拉飞尔与中国的莎士比亚等应运而生呵!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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