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水水里的河洛长卷
作者: 魏亚东洛阳城里牡丹的香气还在氤氲,街巷里已飘起酸辣的汤味。从天空向下俯瞰,古城被两种香气浸透,牡丹的富贵气浮在天上,酸辣的汤味沉于人间。晨雾未散时,老城十字街的胡辣汤铺子早早地支起铁锅,羊骨在沸水里翻着跟头,胡椒粒在石臼里碎成粉。穿蓝布衫的店家边搅动木勺边哼着小调:“王宝钏寒窑十八载,也抵不过一碗酸汤熬春秋……”
老洛阳人有句话挂在嘴边:“无汤不成席,无水不成宴。”这“水席”二字,就像一条蜿蜒的洛河,从盛唐的宫阙流到今日的市井街巷。这让我想起初见水席那日——我第一次坐在水席园古色古韵的八仙桌旁,看青花瓷碗次第摆开。跑堂的伙计托着黑漆木盘穿梭,汤水在盘沿晃出涟漪,倒映着窗棂漏下的光斑,让人联想起盛唐的宫灯摇曳。恍惚间,我仿佛听见千年前的流水声从碗底漫灌上来。
水席之妙,全在“水”字。水席的“水”,是汤汤水水的缠绵,亦是行云流水的章法。汤是河洛先民从青铜鼎里熬出的密码。龙门石窟壁画宴饮场景中侍女捧的鎏金银碗,与如今水席园里的青花瓷碗,想必盛的是同一脉的滚烫。
二十四道菜,八凉十六热,如二十四节气轮转。先以四荤四素的凉菜开胃,似春分时节的乍暖还寒。接着热菜登场,前三组带子上朝如盛夏骤雨,炸得金黄的猪肚托着猪肠,色泽鲜丽。最绝的是假海参——红薯粉在老师傅手里盘出年轮般的纹路,浇上浓汤竟真泛起海鲜的腥咸。甜汤恰似金秋蜜意,最后的送客汤则像冬雪化尽时的一声叹息。待青花汽锅端上牡丹燕菜,满桌人必齐齐“咦”一声——萝卜丝在清汤里舒展成洛河波纹,蛋黄糕雕的牡丹含着水珠,火腿丝如柳枝勾住河洛的残阳。
水席最妙的是“素菜荤做”的智慧。萝卜能幻化成燕窝,粉条可伪装成海参。唐朝的僧侣为解口腹之欲,将豆腐雕作肉形。武则天见硕大的萝卜如见祥瑞,御厨以九蒸九晒的功夫,让粗粝的根茎化作绕指柔。这哪里是烹饪?分明是中原百姓在苦难里开出的繁花。
有人比喻,在洛阳,水席是活着的《清明上河图》。婚宴上,快三样的热烈烘托着新人的羞怯;白事席间,送客汤的酸辣冲淡着生离死别的苦楚。去年霜降,我在瀍河区遇见送亲的水席。新娘的红盖头映着快三样的热气,爆炒腰花在铁锅里噼啪作响,恍如喜庆的爆竹。新郎官举着焦炸丸子敬酒,丸子突然裂成两半,老人们拊掌大笑:“好兆头!这叫‘碎碎平安’。”转过巷口却是另一番光景——梧桐树下支着蓝布棚、穿孝服的人沉默地舀着送客汤。汤里漂着炸至金黄的豆腐丝,豆腐丝嚼着像咽下未尽的嘱托。守灵的汉子低声自语:“俺娘临走前,念叨的还是她当姑娘时吃过的假海参。”九旬太婆的寿宴上,十六道热菜在旧门板上蜿蜒如长龙,儿孙们端着汤碗围跪成半圆。太婆用没牙的嘴抿着燕菜汤,忽然颤巍巍指向梁上燕巢:“这燕子啊,见过我穿嫁衣吃水席,如今又要看我穿寿衣……”满院瓷勺碰碗的脆响里,我忽然懂得:所谓“水席”,原是把人生的百般滋味都熬进一锅老汤。
离城那日,暮色已浸透洛阳。回头望去,水席园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繁华散尽,多少宫阙埋成土,唯有汤水长流。水席不是二十四道菜,是春燕啄新泥的执念,是老厨子煤油灯下的心事,是新娘盖头下的泪与笑。或许水席真正的味道,不在御厨的菜谱里,而在寻常百姓端起又放下的碗盏之间。
编辑|张辰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