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

一

我家的葡萄架立在大门口的河沿边，是姥爷搭建的。四根粗壮的椿树木桩深深埋进土里，算是立柱；又横绑了几根桑木棍，算是横梁。横梁之间用铁丝结成网状，算是顶棚的骨架。姥爷栽下两株葡萄藤，没想到，这葡萄藤生命力极强，当年就爬上了架，还在架子下面探出了几条青嫩的触须。第二年，那架子上已经生了一片阴凉。

每到夏天，姥姥喜欢搬个小凳，坐在葡萄架下做女红或农活。那时候的阳光真是热烈，从早到晚，像不知疲倦的孩子，在院子里、菜园里，到处疯跑。不过，跑到这葡萄架下就停住了，似乎对这绿绿的阴凉充满了敬畏。偶尔有几缕光线，透过叶子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地面上，像是谁不小心撒下的碎金。

河里的水，欢快地流淌，“叮咚叮咚”像是在弹奏美妙的乐曲。悠悠的夏风从葡萄架下穿过，吹起姥姥额前的白发，也吹起姥姥嘴角的笑意。那时候的姥姥还很年轻，虽然姥爷总说姥姥是个“小脚老太婆”。其实，姥姥的脚一点也不小，因为没有裹过，所以算不得“三寸金莲”，才让姥爷有了取笑的由头。姥姥也不恼，只是笑着说：“脚大走四方，脚小走厨房。”说完，抬头看姥爷，姥爷就“嘿嘿”地笑了。

姥爷在地里干完农活回来的时候，总是满头大汗。姥姥就赶忙从井里打一桶水，舀一瓢，递过去。姥爷接过水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半瓢，然后抹一把嘴，长舒一口气，说：“真痛快！”接着，姥爷就来到葡萄架下，拿一把小凳子，挨着姥姥坐下。姥姥也不说话，只是递过一杯泡好的茶水。姥爷接过茶水，轻轻啜饮一口，然后眯起眼睛，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葡萄架上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娓娓低语。几只麻雀飞来，落在架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姥爷抬头看看麻雀，笑着说：“这些小东西，也不怕人。”姥姥也说：“是啊，它们也知道这里是个好地方。”

有时候，姥爷会说起地里的庄稼该不该浇水了，或者又该施肥了。姥姥就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那等会儿我去帮你。”姥爷就摆摆手说：“不用，这点活儿，我一个人就行。”姥姥也不再多说，只是继续低头做着手里的女红。

也有时候，姥爷会说起村里的一些趣事，比如谁家的孩子又调皮了，谁家的媳妇又和婆婆吵架了。姥姥就听着，偶尔也会跟着笑几声。姥爷说：“你这个老太婆，就知道笑。”姥姥反驳说：“那你还不是一样，整天就知道逗我笑。”说完，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二

日子就这样在葡萄架下缓缓流淌，像那悠悠的河水，波澜不惊。葡萄藤也一年年地生长着，变得越来越粗壮，越来越繁茂。每到夏天，架子上就挂满一串串葡萄，紫的、绿的，像玛瑙、像翡翠，煞是好看。

那时候的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摘一串葡萄尝尝。可姥爷总是说：“还没熟呢，酸得很。”我就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葡萄，心里痒痒的。这时姥姥笑着说：“这个小馋猫，等熟了，一定先给你吃。”我高兴地跳起来，说：“还是姥姥好！”

终于等到葡萄熟了，姥爷剪下一串最大的递给我。我迫不及待地接过葡萄，也顾不得洗，剥开一颗放进嘴里。那甜甜的汁水瞬间在嘴里弥漫开来。我边吃边说：“姥爷，你种的葡萄真好吃！”

那时候的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夏天的阳光会永远那么热烈，河水会永远那么欢快地流淌，而葡萄架会永远在那里，姥爷和姥姥会永远陪着我。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就像那夏天的阳光，似乎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热烈了；就像那河水，虽然还在流淌，可是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欢快；就像那葡萄架，虽然还在那里，可是已经显得有些破旧了；就像姥爷和姥姥，他们的头发已经越来越白，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

再后来，姥爷生病了，病得很重。他躺在床上，连说话都很困难。我看到他那个样子，心里很难过，忍不住哭了。姥爷看到我哭了，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别哭，我没事。”可是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姥姥也在一旁抹着眼泪。我说：“姥爷，你一定要好起来。”姥爷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姥爷最终还是没能好起来。他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站在葡萄架下，看着那个属于姥爷的空荡荡的小凳，心里充满无尽的悲伤。

从那以后，葡萄架下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姥姥依然会每天去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但她不再做女红，也不再编织篮筐，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在回忆和姥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的脸上少了以前的笑容，多了份沉重的凝思。有时候，我会看到她的眼角闪烁着泪光。

我常常陪在姥姥身边，我们会一起看葡萄藤上的叶子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绿，看着青葡萄慢慢长大，逐渐变成紫红色。每当葡萄成熟的时候，姥姥总会摘下一串最大的，轻轻地放在姥爷的遗像前，自语着：“老头子，你尝尝，今年的葡萄又甜了。”

三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离开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小村庄，到远方的城市工作。但无论我走到哪里，葡萄架下的那份温情与思念，始终伴随着我。每当夏日来临，每当看到葡萄，我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和怀念。我会想起姥爷那慈祥的笑容，想起姥姥那灵巧的手指，想起葡萄架下的欢声笑语和悠悠的夏风。

有一年夏天，我特意回到那个小村庄，看望姥姥和那片葡萄架。当我走到大门口河沿边时，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姥姥依旧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她的背已经驼了许多，头发也更加银白。我轻轻地走到她身旁，喊了一声：“姥姥。”她抬起头，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激动。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仿佛要把这几年的思念都倾诉殆尽。

那天，我和姥姥在葡萄架下聊了很久很久。我们聊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也聊起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姥姥告诉我，她很想念姥爷，但她也知道，生活还要继续，她要学会坚强。她说，每当她坐在葡萄架下时，仿佛能感到姥爷的气息和温暖，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我听着姥姥的话，心中充满感动。我知道，这片葡萄架不仅仅是一个遮阳避暑的地方，更是一个充满爱和思念的圣地。它见证了姥爷和姥姥诚挚的爱情和相伴的岁月，也承载了我对童年和亲人的无尽怀念。

我知道，那些日子已经永远地过去，可是它们也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就像那葡萄架一样，虽然历经风雨，却依然屹立不倒；就像那些曾经的回忆一样，虽然有些苦涩，却依然珍贵无比。

编辑|张辰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