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一起看海
作者: 枨不戒一
闲聊之时,我问母亲:“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还有什么人生遗憾?”
我以为她的遗憾是随大溜选了不擅长的理科,没能通过上大学改变命运;或是自由恋爱的时候过于叛逆,舍弃了脾气温和的相亲对象,选了脾气桀骜的父亲,两人成为一世怨偶;又或是20世纪9 0年代家里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她没能坚持己见将生意转型,结果之后漫长的几十年都没什么起色……母亲人生中的遗憾,太多,太多,似乎在每个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都会选错方向,一路随波逐流地活到了60多岁。
“你要说遗憾,我倒是有一个:年轻的时候看书里写海,我一直想去看看。”
这个答案出乎我意料。母亲又想了想,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说她的遗憾是没见过大海:“结婚后,你爸出差从不带我,又舍不得花钱旅游。再后来,我就老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心中一阵酸涩,对老一辈人而言,延迟满足似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可如果什么事都要等待未来,那么现在不是被白白浪费了吗?多年从医给我带来的人生理念是“及时行乐”,如果我想要一个东西,会立即去争取,马上享受,从来没学会“等待”这个美德。于是我建议,寒假带她一起去海边旅游,不让这个遗憾再留给下一年。
母亲听了我的建议后,眼睛一亮,露出羞怯的笑,说:“我出自己的机票钱,给你减轻点负担。”
母亲一向节约。上顿没有吃完的剩菜,会在下一顿又被端上餐桌,无论我怎么普及隔夜饭产生的亚硝酸盐的害处,母亲依然我行我素,不肯浪费一点;她自己买衣服,总是点击“19 块9 大甩卖”的购物链接,收货后发现衣服质量太差,只能退掉,平白无故地给快递业做贡献……这样一个认为花钱有原罪的老人,竟然愿意自己花钱去旅游,这在我看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放在经济情况好的时候,我会直接拒绝她的建议,但去年年底开始我进入待业状态,手头不宽裕,也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我们在网上看了一圈,最终确定去厦门。母亲很兴奋,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行李。我告诉她,一月份的厦门白天也有18 摄氏度,不用穿羽绒服,套一件外套就可以了。她在衣柜里一通翻拣,找出一件黑色的、胸前镶亮片的长袖T恤,那是父亲生前给她买的衣服。
她第一次穿这件衣服时,我才18岁,当时价格300元,是母亲衣柜里的高档货。可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件T恤,经过了漫长的20年,布料已经褪色,胸前的亮片掉得稀稀拉拉,图案也已斑驳。衰败,不可避免的衰败,看着有种莫名的心酸。我要给她买新衣服,她不要,说为旅游专门买件衣服不值当,春天我给她买了件羊毛针织短袖,“就用那件短袖搭配外套好了”。但她的外套也是旧的,涤纶的风衣,是极暗的酒红色,衣料又带着光泽,活像是卤牛肉时打翻了酱油瓶,我觉得难看,把自己的一件卡其色羊毛风衣拿给她穿。遮阳帽、旅行装的护肤品、适合拍照的耳环……零零星星,织网一般,一点点准备着。她给我的感觉是,仿佛只要走进冬日假期的旅行,就能够让她人生中几十年的沉疴消融。
二
我愿意看她高兴,看她忙碌,却难免有些担心,只是没想到,失望来得那么快。我们到达厦门的时候是下午3点,阳光很好,但天空不甚蔚蓝,路边的花朵稀疏,整座城市略偏灰色调,难称漂亮。我去过的其他海滨小城,总是蓝天白云,放眼过去都是“高饱和度”,艳丽且热情;可第一眼看到厦门,过于小家碧玉式的含蓄,没有太多辨识度。我心里咯噔一下,用余光瞟了一眼母亲的表情。
母亲一开始兴致勃勃,拿着手机隔着车窗对着外面拍照,拍了几张后,她停下来开口问我:“路边那个开红花的是什么?”
“三角梅。”我看了一眼攀爬在天桥上的植物,老实回答。
“对,是三角梅!”母亲恍然大悟,接着问道,“这个花,夏天的成都是不是有很多?”
母亲又问了几种花,发现大多是成都绿化带里常见的植物,脸上浮现出一些失望:“这儿怎么和成都差不多?不,还比不上成都,成都市区更新,更漂亮。”
“到了海边就好了!”我扭头安慰道,“你不是要看海吗?海好看就够了。”
人大抵是这样的,如果有个心愿一直没能满足,就会在想象中自行编织,为它蒙上华彩,为它赋予超出本质的价值,最后它就会变成一个现实中无法到达的象征符号。一个编织了四五十年的梦想有多沉重?看着窗外的道路,我感到沮丧。地点没选对,没有想象中的滨海风情;季节好像也没选对—夏天来,肯定会更漂亮一些……我开始自我怀疑,就这么一时兴起带母亲出来旅游,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圆梦这种事,也许应该更慎重一些。
我们乘轮渡过海时,已经是夜晚。海风呼啸而来,气温骤降,身上的外套顿时显得单薄,寒意从织物纤维的缝隙间往里钻,我们在甲板上匆忙打开行李箱,把在机场脱掉的大衣再找出来套上。晚上许多游客从鼓浪屿回来,对向的轮渡上黑压压全是人头,看着都觉得挤;而我们的轮渡上,乘客数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母亲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对着手机摄像头自拍。手机像素低,她又不会对焦,拍出的都是些扭曲的大头照,她也不在乎;自拍完,又对着漆黑的海面拍了几张风景照,然后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组九宫格照片,配上文字—“厦门的夜景”。
三
第二天清早,我们穿过鼓浪屿的街道,走到沙滩上。绿色的草坪上,日光岩是沉静的背景,浅黄色的沙滩一直蔓延到海水里。干燥的沙滩上,坐着三三两两的游客,离海浪更近的湿润沙地里,蹲着挖沙的孩童。起伏的浪花不停吞吐着湿润的黄沙,胆子大的年轻人早已脱了鞋袜,赤脚踩浪,感受海水带着凉意的舔舐。天气也知情识趣,阳光明媚,雾气散开,海水褪去了前一日灰蓝的色调,变得清澈,映着远处白色的灯塔以及黑色的礁石。这确确实实就是大海的样子。
“这就是海?”母亲欣喜地叫了一声,踏进沙滩,比脚步更快的是举在手里的手机相机快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手机成了母亲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她的感受变成了拍照分享,情绪和感知来自“抖音”里的短剧和各色新闻。比起我给她的科普,她更相信手机。
沙滩上有揽客的摄影师,拿着单反相机穿梭于游客中抓拍,拍好之后,就过来兜售,30元一张。专业相机拍的照片明显好过手机拍的,母亲见摄影师过来,犹豫不决,我劝她,都到海边了,拍几张漂亮的照片不算浪费。摄影师递给她一只墨镜,教她摆姿势。一开始很生硬,但沿着海滩走了几分钟后,她变得自然起来,羞涩的表情渐渐舒展,拍出几张漂亮的照片。母亲从微信上收到照片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一张换成她的微信头像。她脸上总算有了点游客的欣喜。
海水连着海水,不管从高处还是从平地,看到的风景只有海水。母亲看着远方,眼睛里有些迷茫。这里不是赶海的地点,下午也不是落潮的时候,沙滩上干干净净,既没有螃蟹和鱼虾,也看不到贝壳与海螺。浩瀚也可以是空旷,宏伟也可能是虚无,大海带给母亲的震撼早已褪去,浪花亘古不变的起伏终究是枯燥的。看着我和孩子徒劳地堆建不停崩塌的城堡,她开始觉得无聊,频繁地查看手机。我见她不耐烦,让她自己去四周逛逛。
母亲独自行动后,微信朋友圈成了她行动的实时播报,十来分钟一次的九宫格分享,雷同的姿势、错误的焦距,配上开心的文字,连环炮似的展示中带着股扬眉吐气,仿佛要让全世界见证她的快乐。我和她没有几个共同好友,看不见点赞,也看不到回复。她到底快不快乐,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她快乐。出发之前,母亲和朋友打电话,对方说暑假刚去过厦门旅游,告诉母亲很多游玩攻略。母亲向我转述时语气兴奋,和朋友跨时空同游一座城市,有种惺惺相惜的共情。可是话说了一半,她的语气变得低落,说她没好意思告诉朋友,这次出来玩是自己出的钱。
晚上睡觉前,我听到她跟弟弟打电话。我那颗悬了两天的心,终于落地了。
早知道,我就自己报团了!”母亲对着电话抽泣,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清了每个字,“我没想到厦门是这样的,根本没什么玩的。她一点也不关心我,只知道围着孩子转,就在沙滩上不停地挖沙子,挖沙子……”
夜色沉静,我在二楼的床上轻轻翻了个身。她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她的愤慨也是真的,可是我能怎么办呢?那个读高中的母亲没能来看海,那个皱纹还没爬上额头的中年母亲也没来看海,来的是60多岁的承载了足够多的母亲。她看到的是没有滤镜和故事的海,陪着她的是三心二意的女儿,这片海没有给她的灵魂带来任何洗涤,也不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除了眼睛看到、舌尖品尝过的转瞬即逝的不能琢磨的感受,实打实的收获就只有手机里的照片,这怎能不让人失望?
我闭上眼睛,想象年轻的母亲和父亲一起到海边旅游,会是什么样子。母亲应该会很快乐,会把这股快乐封存在记忆里酝酿成蜜,一次又一次地慷慨分享。可是想想记忆中的父亲,又觉得不可能,父亲带母亲去过的地方,最远只是离家最近的地级市,不是看病就是办事,何况,哪怕忙到下午三点,父亲也不会在城里吃任何东西,而是等回家后让母亲做饭。母亲的遗憾,也许并不是没看过海,而是在压抑和奉献中蹉跎的年华,是她缺憾的人生。可我无能为力,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现在的我分神,我只能分出小小的一部分给她,那却是她无法接受的。
四
很快我就没有时间烦恼了,从鼓浪屿到达黄厝海滩的当天晚上,孩子发高烧,医生建议住院,我在留观室陪着孩子,便给母亲报了个出海的旅行团。母亲一开始很害怕独自跟团,觉得自己处理不了复杂的人事,可是她乘坐帆船出海之后,很快就感受到了冒险的快乐。照片里,她眉宇之间的郁气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松了口气。
好在孩子留观后没有问题,很快就恢复了活力,可回程的时间也到了。上飞机后,我累得不想说话,往左看看捧着冰激凌大快朵颐的孩子,往右看看拿着手机发布自己拍摄的短视频的母亲,又觉得,好歹是圆满结束了。
“厦门好玩吗?”回到成都之后,小区里熟识的邻居问母亲。
母亲听到熟人关心,马上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鼓浪屿的风光,沙滩上赶海的经历,在雨中出海看海豚,洋洋洒洒,听起来新奇又快乐。她正说得起劲,看到我端着茶杯到客厅接水,顿了一下,又即刻恢复正常,只是语气不再如之前自然。
就在我们对视的那一刻,我们在瞬间达成一种默契—她还会去旅游,但再也不会和我一起旅游,一个人跟团远胜过跟着我拖家带口的憋屈。虽然说出来残忍,但这是我们真实的母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