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针脚

母亲晾晒春被的那天，我的无人机在云絮里撞见了她的少女时代。

螺旋桨搅散清晨的薄雾时，母亲正拿着那对有些褪色的红漆木夹，将棉被抻得平平展展，好似在空中摊开画布。数年不曾更换的晾衣绳紧紧绷直，晨曦顺着她的臂弯洒进来，在取景框里凝成琥珀色的蜜糖。我们各自沉默，唯有桨翼嗡嗡作响，摄像头忠实地记录着此时此刻：细雪般的棉絮从被角逃逸，与母亲鬓间的银发在空中共舞，恍若晴日春雪。而令我愕然的是，她踮脚够晾衣竿的模样，竟与老照片里扎红头绳的纤细身影重叠—那时她刚刚24岁，画面中，她正晾晒着印有“囍”字的缎面被子，泛黄的色泽背后，似乎还能感受到青春的恣意。而此刻，耷拉的被角已承载了柴米油盐的厚重。

“又糟蹋电！”母亲忙完手里的活儿，仰头看着阳台上的我嗔怪。对此我一笑了之，知她并没有真的生气。回想去年秋天，我用攒了许久的工资买下心仪的无人机，却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毕竟，在一向把“勤俭节约”作为信条的她看来，无人机的价格太过高昂。“小一万块钱，就买个铁鸟，还不如叫你爸给你焊一个。”面对她的抱怨，我哭笑不得。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但是让母亲接受这个事情仍然需要一个过程，我为此发起了愁。

好在，转折来得比预想的要早。

那天我剪辑视频到深夜，母亲端着艾草团子推门进来。“别是拍到我干活时候的糗样了吧？”她装作不经意地瞄向我的平板电脑。我按下播放键，经过调色的视频画面里，朝霞正顺着晾衣绳流淌，母亲仰头晾晒秋衣秋裤，鬓角翘起的银丝在逆光中恍若蒲公英的绒毛。母亲犹疑地问：“这是……我？”她枯瘦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触碰被现代科技赋予了神性的画面。

次日霜降，母亲破例允许我拍摄她的菜园。无人机掠过篱笆时，惊雀扑棱翅膀的声音与电机的嗡鸣声交织成别有韵味的和弦；取景器里，母亲在豇豆架间穿梭的身影，渐渐与无人机投下的阴影重合。时不时地，她也会挺起腰杆，抬头看看那只盘旋的铁鸟，还不忘大声提醒我：“慢着点飞，千万别磕着碰着它了。”趁她休息的工夫，我将遥控器拿至她面前，放大手机屏幕上的画面：“妈，你右手边第三畦的南瓜快爬到篱笆外了。”

“那是特意留给过路山雀的，”她盯着南瓜，麻利地将豇豆捆成翠绿色的发辫，“就像你小时候总要把掰下来的小块糖糕，留给蚂蚁搬运。”

最动人的碰撞发生在黄昏时分，暮色漫过田埂，母亲突然朝天空挥手：“让那铁鸟下来歇歇！”听到她的招呼，我内扣摇杆，操纵无人机缓慢降落在她身旁，螺旋桨卷起的气流掀动她素色的裤脚。她似乎有些害怕，但眼睛里充满了兴趣。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母亲愣怔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丝质手帕，轻轻拭掉铁鸟镜头上的浮尘：“拍这么久，得好好保养下它的眼睛。”

返程前夜，母亲拿着针线捣鼓至凌晨。清晨，我的无人机收纳箱里多了个用碎布拼接的保护套，针脚细密如母亲鬓角的白发，备用螺旋桨被她安稳地包在里面—我深知，被她这份关怀包裹住的，何止是几片桨叶。

如今母亲只要打来电话，必定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回家的话，千万别忘了带上那只铁鸟。她的叮嘱总在我脑海里浮现，以致每当我驱动铁鸟时，总会想起那日她看着拍摄视频时发出的感慨：“原来从天上往下看，妈晾的被单像一件件婚纱。”而那一瞬间，无人机的影子正好掠过她给被单新缝的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