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草方格

作者: 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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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仅有两种颜色:天蓝,蓝得发灰;地黄,黄得刺眼。

车在民勤县西北部的巴丹吉林沙漠中穿行。黄沙入眼,似乎没有尽头。山丘接连,如大海一般,波澜起伏,掀起巨浪。而车在沙漠中,亦如海中起伏的孤舟,使人有些许眩晕。

让人惊讶的,并非漫漫黄沙,而是黄沙上面那整齐划一、连绵不绝的草方格。沙漠,我见过不少,草方格也曾耳闻,可如此铺天盖地的草方格还是第一次见到。格子四周,是稻草,铺在沙上,颜色略黄,带着一些灰白,在太阳之下,折射出银光。

下车,已快正午。初春,寒意料峭,站在沙湾里,不由冷得发抖。太阳炽白,灯泡一般,挂在头顶,明亮晃眼,却毫无暖意。眼前,只有沙,沙,沙……只是不像坐在车上看时是流动的。此刻,一座座沙丘凝固着,如被冻结的海浪。沙上面,布满了草方格,满眼皆是,没有尽头,蔚为壮观。沙丘背上,插着一排排葵花秆,用以遮挡风沙。细长的葵花秆,脊梁骨一般,直愣愣插在沙里。方格里,栽着名叫梭梭的植物。梭梭,世界上最耐寒、耐旱、抗盐碱、抗风沙的植物之一,能在气温高达43摄氏度、地表温度高达6 0至70 摄氏度甚至80摄氏度的情况下正常生长;到了秋末,会迅速木质化,能够忍受零下40摄氏度的低温。

我蹲下,把手插进深层的沙中,寒意入骨;又抓一把表面被阳光炙烤的沙,温热暖人。这里的沙不是我常见到的那种颗粒大、略显粗糙、抓在手中发涩的沙。这里的沙,细如水,小如针尖,在手中,是绵的,是那种语言难以描述的绵。沙从指缝间漏下,没有一丝风,却也斜斜地飘走了—空气,静止的空气就能让这些沙飘动。

于是,那一刻,我理解了民勤祖辈流传的谚语“大风一起不见家,一茬庄稼种三遍”;也理解了沙漠是流淌的另一种河流。

民勤,甘肃武威的一个县,位于河西走廊东北部、石羊河下游,地处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握手区”。它是全国荒漠化监控与防治的最前沿,是捍卫河西走廊乃至西北地区生态安全的重要屏障,生态区位特殊且重要。它像一根楔子,阻隔着两大沙漠。

民勤年均降雨量仅有100多毫米,年均蒸发量却达到2000多毫米。这就好比,一年单位面积的降雨量只能接满一个脸盆,蒸发量却能装满一个大水缸,其干旱程度可想而知。历史上,这里也曾是水草丰美的绿洲。后来,由于受风沙侵袭,加之石羊河上游来水量逐年减少、地下水严重超采,绿洲面积急剧缩小,荒漠化面积不断扩大,生态环境日趋恶劣,成为全国荒漠化和沙化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沙来,人是撤,还是留?这个重大抉择,摆在民勤人面前。

民勤人最终还是没有向风沙低头。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民勤人就和风沙掰起了手腕,较起了劲。70余载,这片土地上的人,如行走的梭梭,扎根大地,坚持不懈地与风沙抗争,开展大规模的压沙造林行动。

在长期实践中,人们探索出了草方格治沙模式。铺草方格,流程倒不复杂,用铁锹在沙漠里挖出一米乘一米的方格,把稻草平铺于方格上,再用铁锹把稻草轧进沙里,未被轧进去的稻草竖立在方格四边,最后把方格周边的沙子铲到稻草根部,压实即可。随后在方格内,种上梭梭。这种方式,被民勤人亲切地称为“母亲抱娃娃”的治沙模式。草方格连格成网,减小风力,阻碍沙子流动,同时减少水分流失,沙丘逐渐被锁住,如苍龙被套上了黄金枷。绿色和希望在方格里生根,发芽。

铺草方格,看似简单,可要在沙漠里成片地铺,并非易事。干旱、炎热,烈阳、朔风,一望无垠的沙漠,机械重复的动作,起早摸黑的劳作,从生理到心理,都在考验着人们。男人戴着帽子,女人裹着头巾,一干就是一天,一干就是大半年,一干就是一辈子。面色黝黑,双手粗糙,腰肌劳损,患上沙眼,是沙漠给他们的烙印和病痛,也是沙漠给他们的勋章。

治沙过程中,人们也尝试过尼龙网沙障、黏土沙障、砾石沙障、固沙带沙障等,但发现最实用的还是草方格。稻草成本低,可以从南方一车车运来;粗硬的稻草不易被风沙刮跑,两年后腐朽,又成了肥料,而这段时间,梭梭也恰好扎根成活。

一方方草格压下去,一株株青苗长出来。

从过去沙追着人跑,到现在人赶着沙退。防沙治沙70载,民勤全县荒漠化土地面积减少了50.93万亩、沙化土地面积减少了11.0 6万亩,荒漠化土地占比由90.34%下降到88.18%,沙化土地占比由75.81%下降到75.57%,实现了荒漠化和沙化土地面积“双缩减”。一部民勤史,半部治沙史。行走于民勤大地上,每一脚都踩在民勤人防沙治沙的血汗上。

寸草遮丈风,沙海吐绿蕊。

在不远处,便是青土湖。在沙漠里,有湖名青土,或觉不可思议。其实若了解湖的历史,便能知其意。

青土湖是石羊河的河口湖。史料记载,西汉时期,民勤县境内有水域面积4000平方千米,史称潴野泽,后来上游来水逐年减少,到明清时期,青土湖水域面积缩减到400平方千米。1924年以来,青土湖因缺乏大洪水的补给,至1959年完全干涸。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1∶5万《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形图》上,已没有“青土湖”这一名称。青土湖区域成为民勤绿洲北部最大的风沙口之一,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在这里呈合拢之势。

如果彻底丢失青土湖,两大沙漠合拢一处,掩杀而来,民勤这片羊肉和花朵一样鲜美的土地,就将节节败退,最终,成为下一个罗布泊。

要治沙。要下定决心排万难,抗沙抗到天低头。要人人上、代代传、步步走、苦苦干。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民勤人采取压沙造林、滩地造林、移民搬迁、退耕还林、封禁保护等措施,综合治理青土湖。人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人接班,事接茬,一代接着一代干,几十年持之以恒。

通过沙化土地治理、固沙造林、生态输水、环境修复,青土湖水域面积由2010年的3平方千米,增加到现在的近28平方千米。

沙海心脏,这是青土湖的新名字。

站在青土湖冰面上,仰头,是春日阳光,盛大的蓝天如另一面湖水;平视,是金色的芦苇荡,如此大片的芦苇荡,在河西走廊甚至整个西北地区都很少见。芦苇举着白色苇絮,在微风中摇曳。细长的叶子,因干枯而卷曲,被风吹动,发出了“唰唰”声,似天和湖交流的密语。如墙一般的芦苇,站在冰里,坚毅又温柔。脚下,是厚厚的冰面,透明、坚硬,隐约可见冰下之物。我在冰上滑着,好似回到童年。远处,也有人滑,不时发出欢笑声。笑声像赤麻鸭在芦苇荡里腾空而起,飞翔在蓝色天幕下。是的,已经是春天了,不用很久,很多水鸟就会和赤麻鸭一道,回到青土湖,在沙漠绿洲里栖息、繁殖。

青土湖,如一颗水珠,映照出这片土地上涌动的坚韧、奋斗和生机。

返程的路上,隐约可见远处鲜艳的红头巾、绿头巾。春天一到,民勤人就会踏进沙漠,开沟、铺草、埋压、扶苗、填坑、浇水……在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腹地,人们正用草方格,在大地的纸张上画满横平竖直,用梭梭写下久久为功、滴水穿石和绿染黄沙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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