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鹿”与追梦人
作者: 刘水清一
父亲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金鹿牌自行车,因为载重能力强,俗称“大金鹿”,产自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
那时我的二姑父在离青岛很近的地方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买自行车也方便。
“大金鹿”好呀!用父亲的话说,既敦实又耐用,载着一二百斤的山货,也能轮转如飞,如履平地。
父亲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鹿,在海边奔跑,迎着大浪,御风而行。他做梦都想着骑上它时的豪迈与矫健。可是买一辆“大金鹿”要150元,这是卖一头大猪的钱呀!
钱不够,那就养猪,养一头大猪。
我记得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一个早秋,我们牵着那头养好的大猪,卖了160元。父亲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写信给二姑父,告诉他已卖了猪,就要去趟即墨,让他给联系买一辆“大金鹿”。
秋天的早晨,天已有些凉了,父亲穿戴齐整,一早去北大道等车去即墨。他手里提着干湿海货和不多的刚下来的花生,还有奶奶晒好的熟地瓜干,是给我表姐表弟的“甜点”。那地瓜干好呀,干净、丰腴、美丽,有一种秋天独有的色彩和味道。奶奶还将晒在瓦片上的小鱼小虾一并收在细眼网兜里,给父亲带上。奶奶还叮嘱父亲带上一小罐她春天就做好的虾酱,这东西是我二姑的最爱。大葱蘸虾酱,至味也。
傍晌,到了即墨,急如星火的父亲见到了姑姑和姑父。父亲开门见山,急着把包在破报纸里又缝在衣服里的160元钱点了点,交给姑父。姑父说,先放着,他给青岛那边再打个电话。
稳如泰山、举重若轻的二姑父是个有张红黑大脸的汉子,很威武,很有气魄。每天起床后,他就开始跑操,风雨不误。他在前面大步跑,父亲在后面小步跟着。天麻麻亮,父亲要拿着筲去井边挑水。二姑说:“不用,你没看半坡上有水塔,咱家用的是自来水。”父亲要帮着劈木头,也被拦了下来。父亲成了个“闲家用”,觉着有些落寞。一向勤劳的他第一次闲下来,心乱如麻,他更加想他的“大金鹿”了,他要赶快骑上它回家收秋呀。
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度日如年。一天早晨,“大金鹿”终于送来了。盼星星,盼月亮,那辆雄壮、标致,有山东人性格的“大金鹿”终于天外来客般立在父亲的面前,他喜上眉梢。父亲很是羞赧地说:“我说今早就听到水塔上的喜鹊叫了。”
父亲将那辆车子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归心似箭。骑着“鹿”回家,那该是一件多么畅快惬意的事情呀!二姑家所在地和我县毗邻,如果从海边走,很近,可地形复杂,不现实;从路上走,就远了,途中必经行村、小纪、辛安、闫家等几个重镇,拐一个大弯,100多里地。百里走单骑,尽管曲里拐弯、上坡下岗,可天刚擦黑,胡同里就响起自行车突兀的铃声。父亲一路骑着“大金鹿”到了家门口,一只脚蹬在门口的拴马石上,轻捷地下了“坐骑”。
暮色里,泉水般清脆的铃声,惊动了一条胡同的人都出来看,摸摸这里,看看那里,评头论足,交口称赞,既羡慕又崇拜。羡慕的是自行车好,漂亮到发光,是一条胡同里谁家都没有的宝物、稀罕物;崇拜的是我家有一门好亲戚,能买到“大金鹿”。
二
可从自行车进家门那天起,整整一个月,父亲都没骑。一是平素不走亲戚、不赶集,用不着;二是“三夏不如一秋忙”,他忙得用不上,也舍不得用。
父亲将“大金鹿”放进我家偏厦里的石磨旁,石磨端坐屋正中—古典与现代有些对立,也有些滑稽。父亲每晚散工回来,进门必去偏厦里瞧那辆“大金鹿”。他用毛巾擦过来,蹭过去,总觉着上面有灰,擦不尽。
这一天飘着秋雨,没能上山,闲来无事,父亲就手从供销社买来村姑用来扎小辫的绿塑料胶带,小心翼翼地给他的“爱驹”描眉画眼,不亦乐乎,把车梁、车把上凡是裸露的地方,都缠上绿塑料胶带,着实修饰打扮了一番。他觉着我们这里潮气大,“大金鹿”可千万不能受潮,锈了多不好看。
秋末冬初,父亲骑上“大金鹿”去县城赶了一趟大集,又去30里外的大姑家走了一趟亲戚。春节后,父亲又骑着“大金鹿”马不停蹄地走了几家亲戚,有些几年不走动的老亲他也走到了。听着父亲回家来娓娓道来老亲们如何安康祥瑞,奶奶很是安心,眉眼都在笑呢。
“大金鹿”成了父亲连接乡亲邻里的纽带。那时村人娶亲,有来借“大金鹿”的,车上载的是刚迎娶的新嫁娘,用“大金鹿”欢天喜地地送进新房。新媳妇回娘家,年轻媳妇生了孩子,也都用这辆“大金鹿”迎来送往。孩子抱在妈妈的怀里,身上裹着小红被,爸爸撅腚卖力地骑着,那种兴奋和满足,比拾一个金元宝都快乐。
人们借了我家的车子,还的时候不好意思,有的送来一海碗刚做好的打卤面,有的送上几枚染成粉红色的熟鸡蛋,有的送来一张白面油饼,还有的送上一盘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的海鲜馅儿饺子……没有一家空手还车或借过就忘的,大家总记着你的好,念着你的情。乡情就在日久天长的共居中汇集,如放在坛子里的老酒,慢慢酿成。
当弟弟将我村第一辆小汽车开进村时,父亲也是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看那样子,如果他再年轻10岁,一定也学着开车。那个骑着“大金鹿”走了百里地回家的人,永远有一颗追梦的心哪!那么多灯影里的笑声,那么多信鸽一样飞来飞去的信札,伴着“丁零零”的自行车铃声,伴着吆喝主人取信的乡音,阵阵响在深秋的胡同里……
又是个秋天,父亲突来电话,让我和妻子回家看一样东西。我和妻子刚将车停在门口,父亲就敞开家门迎出来,笑盈盈地指着小院中一辆崭新的电动车说:“刚买来的,我骑了30里地刚进家。”那年他已78岁了,父亲真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追梦人。我和妻子看着父亲满脸的喜悦和自豪,情不自禁,同他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