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屁股

作者: 曾颖

猪屁股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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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老家,管折耳根叫“猪屁股”。我向很多老者打听过这个名字的由来,得到的答案千奇百怪。而最有模有样的,恐怕是“猪鼻拱”的讹传:这种植物喜阴怕光,总长在温暖潮湿的角落,猪常被它的气味吸引,将它拱出来吃掉,故一些地方的人将它称为“猪鼻拱”或“猪鼻孔”。而我们什邡人叫它“猪屁股”,很可能是一开始听岔了,但觉得好玩,于是就坚持这么叫了。你到什邡的菜市场上喊“来一斤猪屁股”,老板绝不会给你一斤真的猪屁股—我们管那东西叫“座墩”。

不同的地方,对这种学名叫蕺菜、俗名叫折耳根的植物,还有很多奇异的叫法。广东人叫它狗耳贴,关中地区称之为菹菜,有的地方叫它虎耳草,有的地方叫它臭菜,有的地方叫它鱼腥草—我觉得这一个最贴切、最生动,也最有切肤之感。它与榴梿、臭豆腐、活珠子、臭鳜鱼等“重口味家族成员”一样,是爱者巨爱、恨者狂恨的东西,甚至有人还因此惹出巨大的纷争。

我第一次吃猪屁股是吐了的,吐得翻肠搅肚,吐得翻天覆地,吓得给我喂菜的七姨以为闯下了泼天大祸。她十分不解,这么新鲜好吃且价格不菲的东西,竟让小家伙出现如此剧烈的反应。那一年我3岁,我身体的防御系统以强烈的排斥反应,将猪屁股标注为“高危生物”。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视猪屁股为敌人,大人们也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将我和它远远地分隔开,让我们不再彼此怨憎。而后来我又是怎么开始吃猪屁股,并将它视为最爱的呢?这与我妈妈的一段临时工经历有关。

我6 岁那年,妈妈到马井镇卫生院负责做饭。马井镇据说是因刘备当年路过此地,马足陷井而得名的。20世纪70年代,我们那里交通不便,马井镇离县城10里,步行要走半天,骑自行车也要很久。为了工作方便,妈妈索性住在那里。当时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的我就作为小跟班跟了去。

卫生院的生活区是一处三进小院,妈妈和我住在进门第一间,那里以前是门房。往里是更安静整洁的正房,住着几个外地来的医生。后院是灶房,中间是一个终年湿滑的天井。灶房有一个烧柴的大土灶和一个烧煤的铁桶炉,前者用来炒菜,后者用来煮饭、烧水。医院十几个人吃饭,妈妈一个人当炊事员,中午有一个婆婆来打下手,不领工资,只要潲水。

妈妈是个天才厨师,却不是个好炊事员。她可以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唯独不喜欢洗碗和收拾杂物等琐碎活儿。如果是在家中,人少碗少,倒也罢了;而一个卫生院十几张嘴,几十个碗盘杯碟,实在令她烦躁。

更令她不舒服的,是她的临时工身份。她总有低人一等的感觉。这群天天看书读报,说话斯斯文文、从不吐脏字的人,一个眼神里就可以加胡椒面。妈妈不喜欢知识分子,但又拼命逼我好好学习的心理,大概可以溯源至此。

在医生里,令妈妈最不舒服的是薛姨。薛姨与妈妈年龄相差不大,长相普通,但“自视甚美”。妈妈不爽她的,主要有三点。第一点是高傲看不起人,尤其是临时工和杂工。我妈说她每次进厨房,都是把鼻孔当眼睛用的。这话我多年后在一本芭蕾舞演员形体训练书上看到了,说这是显得气质高贵的重要秘诀,我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第二点是挑剔,这是由第一点衍生出来的。既然看不起人,自然看不起他们做的事,不管妈妈怎么用心做菜,都很难换得她一个稍稍满意的眼神,仿佛一旦露出满意的神情,就显得她见识不多,失了高贵。

第三点让妈妈不爽的,是薛姨的爱干净。爱干净本身是好事,但与妈妈的工作发生了直接冲突。薛姨用热水的量很大,但当时医院没有锅炉,全凭厨房的煤炉烧水。好不容易用手摇泵汲出一桶水,在恹恹的煤火上烧开,准备做饭的时候,薛姨就傲然地拎着她那个巨大的热水瓶,旁若无人地舀走一大半。因为她占用了做饭资源,妈妈预计的开饭时间常常因此延迟,这引起众人的不满,甚至说话一向委婉的院长也直接批评了妈妈。妈妈很是委屈,对薛姨便更加不爽。但从薛姨的角度看,每天多用几瓶热水并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她在老家时,单位有锅炉,可以无限量续水甚至洗澡;到了这个穷乡僻壤,不仅用水不方便,还要看临时工、炊事员的眼色,心中自是千百个不爽。两个彼此不爽且都有几分要强的女人,像两个越来越鼓胀的气球,在这么个小小的地方,终于有一天碰撞在一起,引起一场“战争”。

“战争”的导火索,就是猪屁股。

那天中午,主菜是萝卜烧肉,配菜是凉拌青胡豆,再加一份冬瓜汤。送菜的大爷为讨好妈妈,悄悄添了一撮猪屁股,说是早晨刚挖的:“送给你尝个鲜,野生的,香得很。”

妈妈没有独享,而是将它洗净,切碎,拌到青胡豆里,撒了点儿葱、姜、蒜和小米椒,淋上点儿酱油、醋和鲜榨的黄菜籽油,就成了川西坝子上一道风味独特的小菜。看着盘子里这道青红汇聚、色彩绚丽的菜,妈妈有一种艺术家完成一件得意作品的快感。

卫生院的人都很喜欢这道菜,连院长都啧啧感叹,说吃到了小时候妈妈的味道。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哇”的一声吐了,很夸张、很放肆地吐在天井里,然后到手摇泵那里拼命摇泵取水,仰起脖子哇啦哇啦地漱口。

是薛姨。

对于薛姨,妈妈早已不指望她认可自己的厨艺。但薛姨如此行为,却是不曾想到的。对妈妈来说,哪怕有一个人吃她做的饭不爽,都是一起事故,何况是出现这样剧烈的反应。

大家当即少了边吃饭边说笑的兴致,有人帮忙送水送纸,有人则端上碗筷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薛姨厉声问道:“不是说这厨房里不能有猪屁股吗?怎么坏了规矩?”

确实没人告诉过妈妈有这规矩。况且,川西坝子的灶房里不能有猪屁股,这规矩也太诡异了吧?

妈妈问正准备开溜的院长。院长尴尬地一笑,说以前是这么说过,因为有个别同志不喜欢那东西,但“不是硬性规定”。

“ 有个别人不喜欢就要禁止,这未免太霸道了吧?有人不喜欢麻味和辣味,有人不喜欢萝卜和豆腐,是不是都要禁啊?那这个饭就没法做了。”

“做不了就不要做,总有人会做!你看你做的那菜,连你儿子都不爱吃,背着你埋去地里了!”

薛姨的反击,戳中了我妈的软肋。之前我确实悄悄地将猪屁股埋到了花圃后面的红砖下,不料竟被薛姨看到了,如今成了反击我妈的武器。这让我妈猝不及防,她委屈地望着我。

这时的我,心里冒出从没有过的保护妈妈的欲望。我腾地跳起来,叉着腰对薛姨说:“你乱说,我没有!我喜欢妈妈做的菜,我喜欢猪屁股!”

“你喜欢还往碗外面扒?”

薛姨抹抹嘴,把我往花圃拖,要让人们一起看看“罪证”。

但花圃后的红砖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我看到几只半大的鸡得意扬扬远去的背影。它们救了我!

“一定是鸡吃了!”

薛姨有些不甘,但嘴显见地软了。

我端起自己的小饭碗,跑到灶台上,搛起猪屁股,大口地吃,努力掩饰着不适,尽量显出轻松和贪婪。最初是装的,但装着装着竟变成真的了。

那是我第一次“保护”母亲,同时,我也不再排斥甚至还喜欢上了猪屁股。

薛姨虽然在那场争吵中失败了,但这件事以及过往的不快令妈妈很不舒服。最终,妈妈辞工离开了卫生院,结束了那段并不愉快的临时工经历。院长很不舍地说:“院里很快会有招工指标,本来也考虑了你的。唉……”

妈妈失去了这辈子最后一个进单位当正式工的机会,但她并没有什么遗憾,即使在多年后听说接替她的厨师退休后能拿3000多块钱,她也没羡慕,只是淡淡地说:“少受了好多的冤枉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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