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地的星辰

作者: 王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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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门前的陡坡上,“二八大杠”的后座上捆着印有“金鑫包装厂”字样的纸箱。母亲蹬车时,脖颈青筋凸起,蓝色工装的后背结着盐霜。我数着她车筐里晃动的塑料瓶—它们要被送去废品站,每个能换回5分钱。“五七三十五”,她教我乘法口诀的声音混着一股煳味,被风卷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

包装厂的铁皮屋顶漏雨时,母亲用透明薄膜支起一片穹顶。我蜷缩在装泡沫球的塑料筐里,看雨水在头顶聚成晃动的湖泊。她的蓝色工服在流水线上漂移,背从未挺直。

“这是‘鸡兔同笼’问题。”她一边粘玩具熊的耳朵,一边教我。传送带的金属接缝处卡着半颗塑料星星,我趁质检员转身时抠出来,断口处有许多毛刺。母亲剪了一截尼龙绳,把我的手腕系在货架的立柱上:“数心跳数一万下,妈妈就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万次心跳刚好是她两小时的工作时间。

每当午休时分,她的围裙里总会抖落出惊喜:有时是缺胳膊的芭比娃娃,关节处凝结着琥珀色的胶;有时是车间主任丢弃的烟盒,锡纸内衬上写满她给我出的数学题。最奢侈的是冬至那天,她带回来半碗饺子,塑料饭盒被她焐在怀里,我吃到时饺子还是热的。我嚼着粘连成块儿的馅料,看着她用凉水袋冰敷红肿的腰,蒸腾的白雾模糊了她的工牌。

后来,纸箱厂的生意难做,她转而投奔自己的好姐妹,对方开了一家母婴用品店。夜晚的灯光把货架染成奶白色。母亲把别人不要的婴儿床改造成书桌,我趴在这张散发乳香的桌上写作业,抬头就能看见她跪着擦拭展示柜的身影—护腰钢板从毛衣下支棱出来,她像一只钉在架子上的蝴蝶标本。

我见过她发明的“省力擦玻璃法”:抹布叠成8层,手腕向左向右旋转45度,顺次向下擦,这样能减少腰椎的压力。后来的很多年,我总想起那些被擦得能清晰地透出星与云的玻璃。

后来,她的好姐妹又开了饭店,于是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后厨的消毒柜轰鸣如发动机。母亲弓着腰排列碗碟,每摞12只,叠成宝塔状。碰凉水多了,她又得往围裙里塞盐袋热敷腰。汗珠滚落,在瓷砖上砸出一个个小水花。

高考前夜,我在装票据的铁盒下面发现了她的X光片,她的腰椎像被压弯的麦穗。母亲拿过片子,对着窗外的霓虹灯,问我说:“这些骨刺像不像星星的星芒?”她转动着胶片,那一根长长的脊椎成了折射出无数碎星的银河。

过了几年,店里的生意不好做了,于是她兼职送外卖。暴雨天送外卖时,她的电瓶车在路边突然没电了。我找到她时,雨衣上的反光条闪亮如灯,20份炒饭安安稳稳地待在保温箱里。她抹去保温箱上的水珠,手背上的水泡泛着珠光。

过年那晚,理疗室的灯光格外冷冽。母亲趴在理疗床上,打开手机,准备开始接单,“这瓶药水输完刚好赶上晚高峰”。她偷偷开大输液管的开关。护士拔针时,带出的药水水珠落在母亲的记账本上,洇开了“理疗200元”的字迹。

我用我那学期的奖学金给她买了一辆新的电瓶车和一副护腰,她兴奋得像个孩子,但又数落我乱花钱。

最近带母亲回老城区,发现幼儿园门前的陡坡变成了缓坡。她执意要再骑一次“二八大杠”。车轮碾过新铺的柏油路时,她突然说:“其实当年那条坡只有15度。”

我翻出以前的照片,用尺子一量,果然是15度。可为什么它在我的记忆中它近乎垂直?

我在后座轻轻拥抱着她,她的护腰钢板硌着我的掌心。她就是用这具佝偻着的身体,清洗了5年饭店的碗碟,整理了10年母婴店的奶粉罐,护着那个在包装厂不敢哭出声的孩子整整23年。

风送来包装厂时代的歌谣,母亲沙哑的哼唱被揉碎在暮色里。歌声里,她身形高挑,甩开秀发,一步步向前走去。但走着走着,她握住了车把,手在余晖中渐渐变得粗糙。我知道,她的这些指节托着更沉重的宇宙,而她的脊梁依然保持着奇异的弧度,像一张被生活拉满的弓,把那些塑料星星般朴素的愿望,射向比黎明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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