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有声
作者: 许冬林王安忆在长篇小说《天香》里写:“白玉兰开花时确实盛大美好,但谢落也是大块大块地凋敝,触目惊心。”
读到这一句时,我像是听到了花落的声音。那柔嫩的花瓣以集团军的形式坠地,它们触地的一刻,空气被激荡着,弹跳了一下,又弹跳着回到寂静里。空气激荡在凋落的花瓣之下,也激起了一种极细微的铿锵之声—美走向消亡,凋谢这出悲剧,在白玉兰那里,演绎出一种恢宏之气。
许多年前,我甚喜唐人无名氏的两句词:“一庭红扑簌,万树绿低迷。”我曾经用“一庭红扑簌”做我的网名和笔名,我喜欢落花也落得这样艳而有声。我们寻常对春暮的印象总来自视觉,残红满地,或者花谢花飞随了风去,或者花落随流水而去。不论随了风,还是随了水,都是那样渺渺不可追,美越来越轻,成为惘然。春天到了落花这里,只剩下无奈。可是,在“一庭红扑簌”里,我看见了极艳极隆重的告别,仿佛“当”的一声,是饱含水分的花朵,偏要不甘心地一头撞下去,把自己撞个粉碎,在消亡前,硬是从它柔嫩的细胞里溅出来金石之音。
有一年春天,我在一座老宅里见到了“一庭红扑簌”的景致。那是一株极高的山茶,树下猩红的花朵落了一地,像是还在蹦跳着的心脏。这些花冠厚实的花朵,在坠落的过程中,像是把斜风细雨也扯直了,它们即使在坠落的过程中依然释放能量。人到中年,我喜欢这样的落花,我喜欢春天以这样极艳极震撼的方式坍塌。这春天退场的姿势,不是逃之夭夭,而是鸣金收兵,撤退也撤得威武,撤得大气磅礴。
“一庭红扑簌”,是那么多的含着精神重量的花朵在坠落,它们一边落着,一边慷慨陈词。它们簌簌有声,扑向结实的地面。这样扑簌有声的凋谢,要配上花砖,配上石头,配上石栏杆……方能稳稳承载这凋谢的重量。
也是许多年前,落花天里,我独自走在故乡的山野之中,看着桃杏凋落,心里怀着莫名的隐忧。在荒僻的山野,那些桃花和杏花初开起来像失火,春风助势,它们很快就耗尽了体内的颜料和力气。我常常站在高处远眺,它们一日一日地,色彩渐淡,渐无,像一片彤云在天空中流散。桃杏花开花落,像是在一个固守的狭小空间里,把云聚云散进行了慢放。
红的、粉的花落尽了,枝柯间陡地空旷起来,阳光肥肥地填补进来。不几日,阳光又被新叶攻城略地,吞了。风起时,是一树喜喳喳的新绿。回想那花开花落,已经远得像梦,那般不真实—其实才一周左右。
花的一世不过几天。
那时,在故乡的山野,在我尚不宏阔的认知里,我以为春天的凋落是从色彩里起步的。高浓度的色彩被时间稀释着,就这样寂静无声地失去姹紫嫣红,就这样无可挽回地面对流逝。
我那时的隐忧里,似乎有一种情绪,就是害怕生命也像那山野的桃花和杏花般逝去。我以为生命走向凋落的旅程就是色彩的流逝,就是容颜的改变;却不懂得,光阴流逝的步伐里,还可以有“一庭红扑簌”的艳和庄严。
在花朵降落的姿势里,扑簌一下,有一个声音从坠落之境升起来,像告别,也像宣言,这就是落花有声。在生命的终点,一颗柔弱的生命电光石火一般,“扑”地打开,无比响亮。
四月,我去成都参加文学活动,会后去了杜甫草堂。赶上下雨,草堂前的杜甫雕像也在雨里,我举着雨伞站在庭院里,看着又黑又瘦的杜甫,如对岁月艰难心怀隐忧的兄长。我的心里莫名起了委屈,心想杜甫怎么总是被雨淋湿,过着受潮的一生。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他已经淋过漫长的秋雨。
离开杜甫草堂时,经过浣花溪。在浣花溪畔,我看见几十朵极艳丽的凌霄花落在清澈的浣花溪水上,真是一幅极哀艳的落英图。
我在浣花溪边徘徊,心想杜甫当年的“花径”旁应该也植有凌霄吧。它的花那么艳,又爬得那么高,似乎能替人登高望远、寄托壮怀。杜甫的壮怀里,有庇护寒士和苍生的万间广厦,更有家国江山。
四月的成都,正在落花时节里。杜甫草堂内外,到处都是滴答的落雨声,它们似乎掩掉了扑簌的落花声。我听不见落花声,只听见惆怅的雨声。
我想,杜甫一定听到了落花声,那橘红色的凌霄花一定是在唐朝时坠落的。它的坠落,在浣花溪中溅起一个朝代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