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互联网时代的鲁迅阅读“对焦”
作者: 崔文骏互联网时代与“失焦”的鲁迅
和很多已经被淹没和遗忘的中国现代作家不同,进入互联网时代以来,鲁迅的话题一直保持着很高的关注度。当下的青年依然“畏惧”教科书中鲁迅的晦涩难懂,但对在互联网世界中“援引”鲁迅发声却怀有颇高的热情。正如学者所指出的,鲁迅的“数字化生存”昭示了某种经典的“后现代命运”:“‘官方鲁迅’‘学界鲁迅’和‘教科书鲁迅’塑造了一个绝对高于个体的‘大他者’‘大权威’,‘互联网鲁迅’则带来了打破秩序和权威的巨大快感,并且以‘日常’为中介,将网友与鲁迅之间的共同点无限放大。”但同时,这种经典性、时代性和娱乐性的相互碰撞也带来了多重难题。在近年来颇受年轻人喜爱的一款手办中,鲁迅的右手举起“不干了”的条幅,似乎在向世人宣告,百年后流布甚广的“丧文化”和曾经的青年困境的一次隔空对话正悄然发生。在“打破权威”的狂欢之余,那个一生心怀忧思、执着于与暗夜搏斗的鲁迅是否真的被青年人所愿意和能够了解?鲁迅“无物之阵”中的感受、关怀和抉择是否还有与当下发生共振的可能?当“Z世代”的青年陷入压力和苦恼,鲁迅的人生、鲁迅的文字是否还会像曾经那样,成为一剂难以取代的精神良药?无论如何,一个真实、完整的鲁迅的呈现,终归是召唤鲁迅“当下性”的前提。而现实是,在不可阻挡的碎片化的潮流中,理解鲁迅的“焦点”正在变得日益模糊。
在“失焦”的另一侧,则是鲁迅研究在广大青年面前的“失语”。高度学院化的鲁迅研究虽不断有富有创见的成果涌现,但适合入门者读的寥寥无几。正如近年来问世的一本《朝花夕拾》导读著作的前言中所说:
若干年来,鲁迅的话题在高校学院和自媒体的世界,已经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各种极端现象,捕风捉影的信口开河,深文周纳的烦琐论证,异想天开的强制阐释。当代文学批评难免恃才炫技、逞强斗狠,不承想鲁迅研究既支持“胡说八道”,也更适合学术内卷,唯独少了一点文学感受、文学欣赏、文学理解、文学情怀的人文审美经验的阐发和交流。
由此观之,王本朝教授的《鲁迅导读:思想与文学》(本文引自该著者,只在引文后标注页码)正是一部情怀之书,也是一部人文经验之书。从学界走向更广阔的青年群体的“导读”更像是一次“对焦”,为化解互联网时代的困境提供了某种难得的可能。
重建鲁迅解读坐标系
《鲁迅导读:思想与文学》的副标题颇具特色,其中的“与”字尤为值得注意。“思想”和“文学”之间,是某种近于算术意义的叠加,还是另有更为有机的关联?如果这种关联存在,又应该如何把握?事实上,如何打通“文学”与“思想”,长期以来一直是困扰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问题,并一度在世纪初引发甚是激烈的讨论。学界曾将“文学史”通往“思想史”的位移称为某种“转向”,c似乎揭示出二者之间紧张甚至近乎对立的关系,“打通”的阻碍便产生于这种不易弥合的夹缝之中。面对学院外的普通读者,“打通”的问题同样存在。“文学”独有的感性魅力,是否会淹没在“思想”的高深莫测之中?假如“打通”力有不逮,则往往拉远了读者与经典的距离,让“导读”走向目标的反面。
若回顾王本朝教授近年来关于“文学思想史”的一系列研究,不难发现将“思想”和“文学”并举的用意所在。在阐述“文学思想史”的研究路径时,王本朝教授曾系统回顾了现当代文学学术史,并这样强调“文学思想”的特殊性:
不能简单地以概念化和逻辑化的思想观念代替文学思想史,而应将其看作审美化的思想,具有鲜明的主体性和独立性。只有这样,才能抓住文学与思想、文学史与思想史的历史关系,呈现文学思想史的内在逻辑。
纵观《鲁迅导读:思想与文学》全书,作者正是摒弃了“概念化”和“逻辑化”的说教,用生动的语言将鲁迅“文学者的思想”和“思想者的文学”呈现在读者面前。本书虽然专辟第二讲“思想灯火”讨论鲁迅思想的来源、特点和具体内涵,但“思想”实际上构成了贯穿全书的潜在主题。在针对小说、散文、杂文、学术文本甚至鲁迅生平的导读中,读者依然能依稀分辨出那个“思想者”鲁迅的身影,进而体味鲁迅如何将紧贴着现实的“思想”分量贯注在“文学”之中,又在怎样独到的“文学”形式中找到了“思想”最为合适的栖身之所。唯其如此,方能切实领悟鲁迅何以成为中国文学和思想史上的一座高峰。在本书“文学”和“思想”两轴交汇成的坐标系中,鲁迅的重要作品和生命事件皆能找到精准的定位,“思想”与“文学”在历史中相互渗透、相互映射、相互激荡、相互生成的过程也随之变得明晰起来。
和“文学思想史”的读法相反,在以应试为唯一目标、趋于僵化的文学阅读训练中,“思想”往往被化约为归纳好的“中心”和“主题”。由此养成的思维方式,注定难以领会直接介入现实、指向行动、充满能量的思想形态。“思想灯火”一讲的导语中,王本朝教授强调鲁迅的思想“不随大众,不在论理,不束于逻辑,不淹于体系,而在思想的深邃和独特,在思想的灯火和力量”(第48页),道破了鲁迅思想的独特魅力。在此,作者的“导读”没有直接给出问题的答案,而是向读者指明了通向答案的门径,让读者怀着开放的心灵与生活的实感回归历史、踏进鲁迅的精神世界。
古今中西之间的鲁迅
身处历史的变局,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之间的抉择困扰着鲁迅及同时代的知识分子。《鲁迅导读:思想与文学》用鲁迅本人的“拿来主义”一词来形容其思想的开放性,再现了鲁迅在不同资源之间做出取舍的原初语境和深切用心。
鲁迅思想渊源的驳杂程度在文学思想史上罕有人能敌,若对种种纷繁的脉络加以“掉书袋”式的罗列,势必让“导读”变得艰涩乏味。本书诠释鲁迅思想的特点,则是“点”与“面”、“横”与“纵”的结合。第一讲“个人事件”按时间顺序回顾鲁迅在南京阅读《天演论》、在日本写作文言论文的经历,用语不多,但突出了鲁迅“文明互鉴”的思考方式(第13页);第二讲“思想灯火”则细致剖析《随感录》中关于“遗传”与“民族根性”能否改变的讨论,强调鲁迅对“科学主义”既有积极的吸收,也有“反思和批评”(第70页)。“国民性批判”向来是鲁迅阐释中最广为人知的话语,在全面介绍鲁迅笔下“国民性”的若干侧面后,作者引用鲁迅书信中“揭发自己的缺点,这是意在复兴,在改善”(第59页),点明了鲁迅思想的“焦点”和内核。在有限的篇幅中,宏观的总体视域和丰富的细节支撑的兼备,让读者不仅能感知鲁迅思想的广度和深度、民族价值和世界价值,更可超越抽象的名词堆叠,切身感悟其身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使命担当。
鲁迅对中国传统的态度常常招来误解。如果仅透过“青年必读书”论战中“不读中国书”的表达和几篇小说的表面阅读,很容易拼凑出一个偏激的传统否定者形象。作者在本书中直面了这一问题,强调鲁迅“从来没有无条件地投入西潮或新潮,复古或先锋”,“对旧文化时有悲观,对新文化也不完全赞同”(第79页),凸显出鲁迅思想“否定性”和“肯定性”相互交错的面向。鲁迅与儒、释、道的关系,向来被学界视为棘手的难题,亦在本书中得到了深入浅出的阐释。诸如《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科学史教篇》等阅读难度极高的鲁迅早期文本,皆被作者纳入了讨论的范畴。他上溯至在危机中提倡“建立宗教”的章太炎,用简洁流畅的语言为晚清“宗教”与现实的互动提供了整全的视野,又在鲁迅各个时段的用语和立论中找到了“佛教之论”的回声,从中提炼出一条批判与转化并存的精神线索。透过佛教的个案,本书有力地说明了鲁迅思想“具体的”“实践的”特质,既有的文化随“拿来”变成了“观察和批判社会现实”的手段(第75页)。
由此出发,读者自能抛弃种种二元对立的预设框架带来的遮蔽与盲视,重审鲁迅“偏激”背后的缘由。第三讲“鲁迅小说导读”释读《故事新编》中的《奔月》《理水》《铸剑》等篇目时,作者用“重构重建文化脊梁”概括鲁迅的用意,认为鲁迅通过传说的现代改写“把传统文化颠倒了的重新颠倒过来”(第134页),恰与“思想灯火”一讲中的分析遥相呼应。“拿来”优长与限度并存的各种思想之后,鲁迅如何对其再度创造并活用于现实,是本书的“导读”指引读者思索的问题。
回到本文最初的问题,互联网时代的鲁迅讲授者和青年之间难免有“代沟”,但经过“对焦”之后不难发现,面对依然无法回避的古今中西之问,鲁迅的所思所想和当下并不存在“代沟”。看清被“思想灯火”所照亮的世界,并如作者在访谈中所言“寻着鲁迅的脚步努力下去”,在回到鲁迅的同时回到自身,或许正是“导读”经典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