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研究的“熟”与“俗”
作者: 肖太云王本朝是我的老师。在我们读博士的时候,他开设了一门《鲁迅研究》的博士生课程,他说,这一辈子有一个心愿,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写一部关于鲁迅的著作,于是,有了这部《鲁迅导读:思想与文学》(以下简称“《鲁迅寻读》”)的新著。王本朝是一个身体力行者,要为吴宓写一本书,写好后存储的U盘坏了,找不回来了,那段时间我们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痛苦。但在我们不知不觉间,他很快又重写、出版,而且是吴宓研究的力作。本朝老师的意志力、执行力让我汗颜,值得我们景仰,更值得我们学习。
鲁迅研究的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但王本朝的这部专著犹让人眼前一亮,我以为,其最鲜明的一个特点是作为一部导读性质的鲁迅研究著作,真正体现了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主体精神上的契通无碍,做到了鲁迅研究的“熟”与“俗”的有机统一,实现了学术研究的深、精、专、透与知识传播和普及的通俗、雅趣、耐读之间巧妙、有效、动态的平衡。
与鲁迅对话
钱理群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鲁迅研究学者,特别强调研究者与鲁迅在主体精神上的对话,认为只有精神上的契合和圆融无间才可能真正走入鲁迅的文本世界和精神世界。钱理群是王本朝的老师,虽然师生时间不长,但王本朝亦是一个有浓厚鲁迅情怀的人,是一个有批判意识和忧患意识的当代学者。王本朝所具有的犀利的观察力、敏锐的思维、深重的责任意识和担当意识,是他与鲁迅对话的基础或前提。在《鲁迅导读》中,时时闪现出批判性的思维、求异性的判断、创新性的观点及精神上的偕振,可谓拾手皆是,珍珠遍地,琳琅满目,如对于鲁迅“反叛性、战斗性、经验性”思想特征的把握和概括,提出鲁迅一生的创作都在“追求思想的力度、效度、热度”。我认为这种理解是准确而深刻的,体现了鲁迅的思想是接地的、在人间的,而不是悬浮在空中的,如没有研究者与鲁迅在精神上的碰撞、契合与共鸣,是生发不出这种判断的。王本朝的鲁迅研究具有穿透力、深邃性,具有战斗性和批判性,是基于他对中国社会现实的观察和理解,基于他的鲁迅式的生存体验、精神境遇。通过这种方式,也彰显了研究者的思想品质和精神质地。
知人论世传统的彰显
知人论世、同情的理解,是中国的学术传统。王本朝具有不俗的西学功底,这在他论中国的基督教文学的专著及众多论文、著作中都体现得很明显,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瞧不起中国传统的学术路径。无论在授课还是研究中,他都强调要继承和发扬中国知人论世的学术传统,这在《鲁迅导读》的第一章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作为一部面向大学生和社会大众的普及性鲁迅著作,不能不讲述鲁迅的生平,因此,该著第一章专论鲁迅的人生。鲁迅的人生大多已耳熟能详,因此,如何讲述确实是一个难点,不只考验研究者的叙述技巧,更考验研究者的眼光和判断。《鲁迅导读》第一章通过简短的四节呈现了鲁迅丰富而完整的人生,简明扼要,点到为止,绝不拖泥带水,如“从异地到异域,别求新声于异邦,往大的方面是探求救国救民之道,往小的方面是看看别样的人们。空间改变生活,视域创造人生”这样精彩的叙述和判断比比皆是。论人生并不是讲故事,而是处处闪烁着思想的光辉,提领着对鲁迅的整体理解和把握,如“鲁迅因病学医,现又因病弃医,由父亲的病到幻灯片事件再到弃医从文,所弃之‘医’与所医之‘病’,具有双重涵义。‘医’和‘病’既指生理和身体又指精神和思想,由‘父亲的病’上升到民族的病,有着从具体到隐喻的意义转换”。这种对鲁迅人生的叙述既有文学性也有学理性,如果不具备对鲁迅的通盘了解和确切把握,不具有娴熟、灵活的叙述技艺,是写不出来的。知人论世不仅体现于第一章,实际上贯穿于全书,该著可谓将中国知人论世的学术传统运用得如鱼得水,臻于化境。
宏大视野与精微细读
作为一部导读书,写作者首先需要具有历史的眼光,要给接触鲁迅、了解鲁迅的读者一个整体的鲁迅印象或价值判断、思想界定,因此史学、史才、史识、史胆四者都要具备。王本朝的《鲁迅导读》既有学术史的融入,也有社会史的导观,更有文学史的烛照和思想史的引领,这在全书六讲中都有体现。从篇章结构上来说,第一讲、第二讲主要属于宏观叙述,偏重于对鲁迅人生和思想的整体理解。尤其是第二讲对鲁迅思想的界定显得全面、恰切而周到,如认为鲁迅的思想“不束于逻辑,不淹于体系,在于思想的深邃和独特,灯火和力量”,就非常具有启发性和创造性,体现了论者不菲的史学眼光,引领、统摄着后面文本的精读。
作家作品导读肯定需要体贴入微的细读功夫,需要有独到、精彩的阅读发现。王本朝的学术特点在于,既有宏大理论的发现与建构,如他的文学制度学说,但他也时时警惕、提醒自己不能荒废文本细读的功力,不能生疏自己的审美感受力和判断力,因此,几乎每年他都会有作品解读方面的论文发表,而且新见迭出,如他对朱自清《背影》的解析,见前人所未见,发前人所未发,堪称文本细读的代表作,他的著作《回到语言:重读经典》也堪称文本细读的典范。就《鲁迅导读》来说,对鲁迅名篇的重读、细读,亦有不少新发现,如认为《阿Q正传》中的王胡、小D、吴妈也是吃人者,对读者就很有吸引力和启发性。作为一名高校的现当代文学授课教师,我上过多年的《阿Q正传》,却一直未意识到王胡等也属于吃人文化圈,王本朝的判断给我带来了新的启示,我也可以传授给自己的学生,促使他们对鲁迅作品做更深一步的思考。这种几乎全新的判断在书中俯拾皆是,如认为《离婚》是鲁迅小说的“总结”报告,也很新颖。
作为鲁迅的一部导读书,该书还导读了他人不轻易涉及的领域,即第六讲对鲁迅学术文的导读。对作家和学者学术文的关注和研究,一直是王本朝重视的一个重要学术领域。鲁迅的学术论文容易为导读类书籍所忽略,认为不重要或不必要,该著反其道而行之。我认为,它至少扩展、延伸了普通读者对鲁迅的认识,促进了他们对鲁迅著述更加全面的了解,是有意义和必要的。
学理性与通俗性的融合
鲁迅的研究性著作汗牛充栋,名作辈出,怎么从中突围,显示个性和新意,是一件为难的事情。我想,王本朝选择以《鲁迅导读》作为著作的书名,是经过反复思索,综合比较、权衡考虑之后的一种主动、自为的选择。王本朝的《鲁迅导读》可以成为导读类著述的一种写作范例。导读,要面向社会大众和广大学生,可以成为通俗读物,也可以作为大学课堂的选修教材,它的重要特点在于普及性、通俗性。而鲁迅这个特定的对象,又注定了它的学理性和思想性是不可避免的。
《鲁迅导读》的学理性除了体现于研究体系的构建和宏观的把握之外,各种具有说服力的判断和真知灼见也是一个体现,如认为“鲁迅的历史认知和判断不一定比别人丰富,却比他人独特和深刻”,这种结论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带有个人鲜明印记的判断。第五讲“杂文导读”中各种富有创造力的学理性论断更多,如“鲁迅杂文就是鲁迅的现场纪实”,“杂文就是鲁迅的行动哲学”,“鲁迅的杂文难以被超越,成为冷门绝学,是新的美学和文学样式的标志”,等等。
这些富有创见的判断是一体两面的,既具有学理性,同时因为是带着研究者的经验和体温的判断,因此不乏通俗性和吸引力。而那些新见迭出的作品解读就更具有针对性和普及性,比如对《野草》中《雪》的解读,完全称得上是一堂精彩绝伦的导读课、示范课。如果是开设了鲁迅研究选修课的高校教师,完全可以拿去现学现用,学生可以拿去活学活用。该著对《呐喊》《彷徨》中使用虚词的分析,也非常精彩。王本朝写过一篇关于鲁迅的《野草》使用“然而”的分析论文(《“然而”与〈野草〉的话语方式》),也是令人拍案叫绝,可惜为免重复,《鲁迅导读》未收入。
《鲁迅导读》通俗性的另一个重要体现在于它是通俗易懂、诙谐幽默的。理论融入娓娓道来的叙述和作品的分析之中,大学生、普通读者都读得懂,没有涩味,没有理论的壁垒。它不只是理解鲁迅的入门之书,更是与鲁迅对话,深入鲁迅文本世界、思想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有效之书、精品之书。下面谈谈该著的语言特征、行文风格。
精到而诙谐的行文风格
王本朝的学术研究,可能更为学术界熟知的是他的文学制度研究、基督教研究、文学思想研究等,但他有一个自始至终的关注话题,即对语言的关注和重视。他重视对文学语言的咂摸和把玩,也重视对述学体语言方式的体味和研究,如他对朱光潜等人的学术语言的分析和探究就是其例。这种对语言的格外看重也体现在王本朝个人的学术语言上,即他的学术语言非常讲究,形成了自己的语言和行文风格。王本朝的学术语言风格必将构成他学术贡献的一个不可忽略的部分。
王本朝有自觉的、有意识的学术语言风格的追求。我求学时,他讲过非常佩服王富仁学术语言的逻辑性,但他更推崇朱光潜的学术语言风格,严谨而有趣,典雅而不失生动。统观王本朝的学术著述,就可发现他糅合了朱光潜、王富仁的学术语言特点,形成了自己严谨、精到而又充满智慧、偕趣的语言风格。《鲁迅导读》则体现了王本朝一以贯之的这种学术语言的追求和特点。
首先是严谨、精到而又准确的语言概括,如著作分析章太炎的《说文解字》课程对鲁迅精神人格、语言文字、魏晋文章产生了影响,从而确认鲁迅“一句也记不得了”并非真话。其他例子如:文言小说《怀旧》写作于辛亥革命尚未结束之时,“鲁迅就开始‘怀旧’,成为鲁迅个人的历史”;绍兴会馆时期,鲁迅抄录古碑、整理旧籍,既出自个人兴趣,“也不无躲祸之策”;等等。在娓娓道来的讲述性、叙述性语言中,时有警句、金句、神来之笔,如:上海十年时期,鲁迅“已从中年意气转为老年情怀”,“有了鲁迅,也就有了光”,“鲁迅杂文不仅是一种文体,更是一种文学精神”。王本朝的学术语言有一说一,准确凝练,贴着研究对象在讲,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其次是形象、幽默而又充满雅趣的语言表述。如S会馆时期的鲁迅埋头读古书是“新人物躲进了旧世界”,在北京潜伏的十年,“虽说无事,却多了心事”,它影响了日后的思想沉淀、情感积蓄和生活氛围,“鲁迅窖藏了一坛老酒呢”。这些叙述和评价的语言干脆利落,开门见山,又形象生动、诙谐有趣,画形又传神,充满人生的智慧和思想的机锋,好读、耐读,是经得起久读、细读的学术语言,正如他所说的“一坛老酒”,值得好好品味。
川渝方言属于西南官话区,富有地方特色,又能让国人听懂,电影、电视剧中“川普”的流行就是一个证明。王本朝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他无论是授课还是写论文都始终充满激情,特别喜欢和善于用重庆话来表现个人情感和学术判断,活用通俗易懂的生活现象比拟、说明深奥难懂的学术道理、学术现象,深入浅出,直接有力。比如在关于鲁迅杂文“社会批判”的导读中,王本朝顺笔说了一句:“如果杂文没有批判性,鲁迅也不会集中精力去写这劳什子。”“劳什子”是重庆方言,但不是重庆人也能大致猜得懂意思。这种性情之笔,顺势而为,既形象贴切又率性自然,显露写作者的真性情,让人会心一笑,默契于心。
除了幽默、俏皮、地道、本色的语言之外,富有个人特色和创造性的用词也是王本朝学术语言的一个特点。如他对“情力”“尚力美学”等词语的发现和提炼,既彰显了学者的学术功力,也显示了作者个人的语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