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奇
作者: 杨骊手机微微振动,置顶的微信红红地亮着,消息弹出一如既往的问候:早安!回应的笑脸还来不及送出,对方已经迫不及待:在干什么呢?诗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间,又一条信息弹出。小时候躲猫猫就是这样,藏浅了怕一下被找到,藏深了又怕人找不到不找了,不等人来,就迫不及待现身:今天下雨,记得带伞哦。
诗睿已经置身雨中,走在去小洋楼的路上。雨是长了脚的,会在树叶上跳、屋顶上跑、玻璃窗上滑滑梯,雨是长了嗓子的,会在池塘唱歌、屋檐下叮咚、蕉叶上吟诗,不同于这种绘声绘色的雨。它是梦雨,无声无息就来了。从做梦的时候开始,一大早醒来,推开门推开窗,梦雨已经把远处的山和房子吃掉,近处的也被吞下半截,百米外的树看得最清楚,也模糊了身影,气弱体虚快要散了形,即将化成梦雨的一部分。
从办公室走过来,路不长也不短,这样的雨她喜欢,不用打伞,顶着一头雾气慢慢走,等梦雨一点一点捉住她,手一摸,满头满手的水,就这样任由它一点点地把自己吞掉。
他也一样,梦雨里谁也不必看清谁。
梦雨也是这座城的最爱,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没三里平的城市本就看得不远不阔,没三日就有的雨,更让城市有一种神秘。若在平时,诗睿会停下来拍照,发个九宫格的朋友圈,点赞将潮水般涌来,为这个点赞,她交费学习了手机摄影。此刻诗睿却没有心情,抬头看眼小洋楼,小小一栋,与黑楼、蓝楼呈品字形,早就被雾一般的雨吞掉。大河自西而东,在这里一弯形成半岛,三栋楼坐落在半岛上,黑楼最高最新,方正挺直,老远就能看见,黑楼的灯总彻夜通明,像灯塔,指引着一座城市的方向。蓝楼只黑楼一半高,拆了从前的大楼在原址上重建,与黑楼成为“品”字下面左右的两个口。小洋楼是正北方的口,坐北朝南,三十多年或更长的时间里,小花园和洋楼一直都在,上下班会经过小花园,去食堂吃饭也会经过小花园,只是小花园里的小洋楼是特殊的所在,谁都不会去小花园逛。三栋高矮不一的楼已经被梦雨吞掉了一半,看上去一样高矮,湿漉漉的,海绵渗过水一般沉重,小洋楼上的爬山虎叶子被雨洗得闪闪发亮,等着她。
癣斑也喜欢这种天气。
食指看上去皮肤光洁,诗睿能感知埋在皮肤下面的异样,深入皮肤组织之下,硬硬的癣斑种子像神兽的胚芽,快乐呼吸着湿润的空气,不再因空气的干燥而皲裂,小小的菌芽们都蠢蠢欲动地,等着钻出来成为新的癣斑。诗睿轻轻地抚着食指上的癣斑。
母亲说,癣斑传染性强,要避免与其他皮肤接触,母亲视它为敌,不能容忍。诗睿做不到,整整三年,它藏在皮肤下,彼此习惯,它懂得用痒痛、皲裂表达诗睿的情绪,诗睿也知道,一旦它钻心地痒,就是在撩拨她把皮肤划出挠痕,给它钻出来的机会。当然心境平和时,她会用轻挠和抚摸安慰它。
第一次与小洋楼如此近,梦雨中还是看不清楼的样子。装了感应器的玻璃门显然不是原装,还没有靠近,就无声打开,小洋楼里寂静无声,顺着一楼走廊,在一字儿排开的门框上找房间号,走廊里的门和其他的长得不一样,蒙着厚厚的皮革,诗睿的脚步声响得鬼鬼祟祟。101、102、103……106,就是106,伸出手,还没推门就打开了,里面的人早就在等着她。
昨天,小洋楼的人就到单位了,和平时见到的一样,均着深色西装,分不出这个和那个,和气地打招呼,客气地把文件、财务报表放在纸盒里拿走,柜子门、电脑贴上了封条。
大家不知所措地看着诗睿,脸上都是被吓坏的神情,写满了不知所措。打量着熟悉的脸,想从那些面孔里找到究竟是谁,一眼望去,每张脸都好无辜。谁都不像那个谁。换个思路,自己有麻烦,谁是受益者,受益者就是那个谁。雷佳?王思洁?李一彤?诗睿感觉都不像。甩甩头把这个想法放到了一边,还是先把面前的麻烦解决再说。具体什么麻烦她也不知道,昨天捋了一晚上也想不出头绪,有种无力感,像拼老命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一团棉花上。
106的房间不大,十二平方米,一张桌子横在中间,三张椅子有两张靠墙对着门,已经坐了人,一个坐在电脑面前,是书记员,另一个手边的文件袋肉眼可见塞了很多东西,剩下背对着门的椅子自然是留给诗睿的。进门,墙上最显眼的就是正对着她的摄像头,没有身子没有头,像《山海经》里一只眼睛的怪物,无声地盯着她。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子,那只眼睛又幻成一张嘴,大大地张开,里面空洞得没有底,她升起被吞噬的恐惧,低下头,在心里念叨:我没看到你,你也不要看到我。不过是个摄像头啊,想想她又不怕了,世间本没有妖怪,作妖作怪的都是人自己,妖和怪不过是人想出来吓人的,也有不愿意承认是人作妖作怪,制造出来替人背锅的。
身后的门无声地关上。坐下半边屁股,身体的重心放在两条腿上,上身与腿笔直地垂在一个平面,挺胸收腹,两只手臂放在桌子上,便于集中精力思考。
看似睡着的癣斑种子没有征兆地苏醒,一阵痒,两只手交握,下意识地用拇指去安抚它。看向食指,皮肤红肿起来,表面泛起灰色的划痕,红肿的面积变大,诗睿知道它准备发作。
每次癣斑复发,母亲都会万千叮咛,不要挠不要挠,诗睿从来没有忍住不挠,挠破了,见到血了,诗睿才罢休。此时她努力地忍住。
“看一下这个?”
他打断了诗睿的胡思乱想,文件袋里抽出厚厚一沓纸,推到诗睿面前。往字条凑了凑,字条乱七八糟,字迹上判断有王思洁的,有雷佳的,更多的是诗睿自己的,纸张也不统一,有的信手写在A4纸或餐巾纸上,有的从某个本子上撕下来,内容五花八门,让人不明所以,一堆数字下面有诗睿随手画的公主,有的曾经被揉成一团又被强制展开,这些随性任意的字条聚合在一起,却让人惊恐。
抬起头,墙上的独眼变成一张大嘴,诗睿觉得它在吸吮身体里的气息,让体内的气息瀑布般泻下,衣服瞬间就被汗水浇了个透。诗睿没了底气。一身冷一身热,如坐在过山车上,坠入巨大的深渊。
全是女人的单位更像家,叽叽喳喳,谁都不设防一样,门从来不锁,便于乱窜,找手机、找钥匙、找饭卡,便于试穿对方的衣服。究竟是谁呢?雷佳?五年前雷佳老公吃完晚饭,说头有点痛要休息一下,这一觉再也没有醒过来。诗睿第一个赶到,抱着没有表情的雷佳,竟然心疼的是自己,世界上竟然还有痛到连哭都不会的爱。本来没什么可以交往的人,经过这件事多了一个下班后喝酒聊天的对象。王思洁结婚以后一直在家照顾双胞胎女儿,女儿长到八岁,才发现老公在外面养了一个十岁的儿子:“婚我是不会离的,他不主动提我更不会,就算他要提,我也不会离,拖也拖死他。”王思洁从朋友的妹妹变成同事,工资不高,足够有骄傲的底气就行。李一彤参加工作六年,从第三年开始一路股级升成副科级。她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好,这样一想,每个人都得到过她的好,不可能是那个谁。
字条已经整理过,有秩序地叠放在一起,对面的人对有名字、有数字的字条更感兴趣,提的问题从数字开始,哪一年?记录的什么?诗睿记不起来,他就耐心地提示。有一张字条上的数字加起来一万多,是双十一在淘宝买家具又买了一大堆衣服鞋袜。银行账号和保险单号很好辨识。他盯着诗睿的眼睛看,不错过一点情绪或微表情。每一张字条和答案都值得怀疑。慢慢地,她发现太过急切地想说明什么反而适得其反。她不再慌乱,有把握地毫不犹豫作答,记不起来的,做出努力想的样子,并承诺事后给出书面的说明。厚厚一沓字条一个上午就问完了,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无声无息地走到十二点,对面的人整理着桌上的东西,书记员噼里啪啦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击。
知道他在用一种冷峻的威压,等着诗睿给他更多想要的东西,她已经不害怕他的眼神,诗睿直视着不躲闪。不怪他,小洋楼里每一个人的工作都这样,就是帮别人找错,找到错就有工作成效。
诗睿动一下自己的身子,想把右腿跷起来放在左腿上,放松一下自己的右腿,一动才发现两条腿一直在抖,长长的裙摆挡住了尴尬。
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对面的人一边问,一边把字条一张一张收起,诗睿脸上有了不甘,他每收起一张字条,就仔细回忆每一个线索,办公桌上,抽屉里,揉皱的餐巾纸应该是在垃圾桶里,办公桌的线索太过复杂,谁都进过她的办公室,门后有一面镜子,淘宝或京东的衣服一到,一群女人过年一样,你换我换,在镜子面前叽叽喳喳。每次诗睿都宠溺地看着她们,镜子和新衣服就是让女人欢愉的小零食。垃圾桶这个线索,可以把怀疑的范围缩小很多,不过她得首先想起来字条扔进垃圾桶是哪天,再去查那天是谁值日。
最后一张字条也收进了文件袋,食指和拇指拎起文件袋上那根线,一圈一圈绕线把文件袋锁死,终于忍不住,诗睿舔舔自己的嘴唇。
“这些……是谁交给你们的?”她想知道。
“我肯定知道是谁,纪律规定,肯定不会告诉你。”
“没事,你们也是例行公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说明的吗?”
一定要说出什么来才可以离开吗?诗睿心里很不爽,更急于离开,只有三个人的房间让诗睿无比窒息。诗睿努力搜刮自己的问题,一想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是问题。
对面的他察觉了诗睿的不适,问道:“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暂停一下。”
书记员停下打字,贴心地递过纸巾,这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一张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伸过手去接过第二张。
“不用不用。不用暂停,给我一杯水吧。”
视线盯牢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手心也热起来,诗睿心里还在纠结:“究竟是谁呢?”
手机响了,对面的人示意她可以看,她掏出了手机,还是那个置顶的微信,问她要不要去永乐看桃花。
诗睿犹豫一下:“可以考虑。”他研究过她的微信朋友圈,知道她的喜好,知道她每年此时都会去永乐看桃花。
永乐原本没有桃树,几千万年的地质变化把岩层拱出了地心,岩层夹杂在土壤里,或碎裂成块,或与土壤夹成一片汉堡,这样的土不适合种庄稼,薄得像穿朽的衣服,一根棍子戳下去就能把“衣服”戳穿,露出白花花的岩层。幸得杂树和荆棘不选土,肥也好瘦也好,只要有一点生机,就会落地生根,一头钻下去,穿过浮土,顺着石块的缝隙向下寻找能站稳的土层,寻找提供养分的水,谁都不服气谁,你依着我我靠着你,纠缠一气,慌乱地生根,胡乱地生长,地不是好地,树不是良树,彼此相伴不让世界显得太荒唐。这点薄土只能种点菜、种点苞谷和洋芋聊以果腹。
有一年京官视察,带了京城城郊的桃树苗,让村官们带头试种,北方的桃到永乐,结出不一样的果,永乐桃成了它的新名字,也成为永乐乡的支柱产业。十六岁的母亲和外公外婆一起,把责任林里的杂树砍掉,一点点深挖土地,地里的石头拣出来,堆成一垄一垄的土坎,谷雨前种下桃树,等着秋天果实的成熟。跟着永乐桃一起改变了永乐乡和母亲命运的还有永乐小学,永乐的娃娃们再也不用走十几里山路到水口寺上学,母亲也成了永乐小学的代课老师,永乐小学有了第一个大学生老师,教体育。
也在那个时候有了她。
准备把手机放回去,对面的人却让她把手机交出来。说要例行检查一下手机。
想起置顶的微信号,突然有点慌。他的一切她一无所知,万一,如果,可能……她突然一身冷汗。
想起了那天,站在街边,夜在梦雨里更美,梦雨最会捕捉人心,也最会捕捉色彩,天上的地下的,落进梦雨的眼睛里,能抓住就随手抓住,随心所欲地贴在想贴的地方,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映出的是对面霓虹灯的光,地上的水印里各种颜色是过往的人手里的伞,米色的风衣像一团高光,漾着的光影,是她眼睛里浮起的水汽。
“等出租车?”他站在一团分不清界线的光影里问,眼底的关切让她放下戒备。
二十岁初恋,疯狂爱上一个弹吉他的青年,长头发,一身牛仔服,每次弹着吉他,望向她的眼神让她沉溺,母亲却一万个不同意,说看上去不靠谱。一次意外怀孕,终于把艺术家吓到人间失踪。再谈过几次恋爱,母亲总觉得这个那个都不对,想反抗,母亲就拿她的初恋说事,让她不能反驳。母亲拿到了她配偶的话语权。二十五岁以前,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破,母亲觉得可以再挑挑,挑着挑着就过了三十,三十以后的诗睿处境尴尬,高不成低不就。晃晃悠悠就到了四十,喜欢上一个离异男人,母亲觉得对方的孩子才两岁,诗睿自己生一个,还要带大另外一个,太辛苦不说,孩子长大了还是帮别人养的。本来还想坚持一下,没想到那个前妻成天和男人扯皮——房子车子票子,诗睿消灭了和他结婚的想法。
那天同学聚会很热闹,跟着热闹喝着孤独的酒,出门站在街边打出租车,心里就有点湿润,遇上他上前搭讪,也就接了话,让他跟着上了出租车,让他跟着回了家。喝酒会让人有借口,借酒撒疯、借酒纵情、借酒浇愁,借着酒可以做一切不敢干的事。
两个人又见过几次,默契地谁都不问更多,她对他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觉得和他聊天有趣。她已经定了婚期,男方上门提过亲了,未婚和职业符合母亲挑选女婿的条件。两个大龄青年积极表现出配合,更积极的是母亲和对方的父母。对即将到来的婚姻,诗睿没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