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尘居笔记

作者: 王往

盲 画

房子不大,院子也小,但勉强够一家老小住的了,汪士慎很满足。毕竟寓居扬州十一年,终于有了个家。

这得感谢马氏兄弟俩。三十八岁以前,汪士慎一直在老家休宁县,且耕且读,想考个功名,但屡试不第,穷酸潦倒,受尽乡人冷眼。那年,听一个回乡的徽商说,扬州繁华,唱戏的,杂耍的,画画的,各类艺人都去讨生活,其中包括郑板桥、金农这样的大家。他想,自己的画也不差,不如断了仕途之念,卖画乞米,说不定也能混出点名堂,就拖家带口上了路。

马氏兄弟,一名马曰琯,一名马曰璐,祁门县人,与他算是安徽老乡。兄弟俩在扬州经营盐业,富甲一方,人称“扬州二马”。与那种只会蓄奴养妓的暴发户不同,他们急公好义,助赈助饷,平素好古博雅,广结四方文人名流。他们在扬州有一处园林,名为“街南书屋”,内设“小玲珑山馆”,用于藏书、刻书。郑板桥为之书了楹联:咬定几句有用书,可忘饮食;养成数竿新生竹,直似儿孙。一时传为美谈。

汪士慎的到来,让马氏兄弟欣喜,之前他们就听说过汪先生虽是穷书生,但才学不浅,诗画闻名于州县,如此乡贤,值得一帮。兄弟俩把汪士慎安排在由“七峰亭”改建而成的房子里,让他一家老小安顿下来。

画画,或者说画出新意,画出个性,汪士慎都有信心。他爱画竹画梅,特别是梅花自成风格,繁枝缀着千花万蕊,俨然盛开在灞桥风雪中,透着一股冷香。难的是卖画。他不擅长与人讲价,用马氏兄弟的话说,好东西卖不出好价钱。讲价,对他来说,好像是很丢人的事。开始时,他委托边寿民把画带到淮安卖,李方膺回南通老家时,他也委托人家带几幅去。应了那句墙里开花墙外香的老话,名气竟然一天天大了,有人从外地来扬州求他墨宝。他总算在扬州立住了足。

但也仅仅是立足,靠卖画想发大财难,十年后才买了房子。汪士慎好多天都忙着打理新居,种花种草,挂匾贴画,心情好得很,最令他开心的是,房子前有一棵大杉树,光影交错,很有意趣,他就将房子命名为“青杉书屋”,还刻了一枚“青杉书屋”的印章。新居布置好,汪士慎请来马氏兄弟,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以谢多年关照。

作画之余,品茶成了他一大爱好。他常在院子里支起红泥小炉,以封存的雪水煎茶。一天,马曰璐送来上等武夷岩茶,汪士慎掰开,轻轻一嗅,道,这茶经了三年梅雨三年曝晒,蕴含日光气,好!冬雪天他裹着棉袍,拿竹片轻刮老梅枝头积雪,对前来探望的金农念叨:素心蜡梅雪配早春龙井,用老竹炭那么一煮,茶汤能让一身老骨头活起来,再去画梅花,犹似忆佳人。

就这么一年年画着,写着,不觉到了五十七岁。这一年,他的左眼生了病,失明了。

扬州画坛的友人都为他惋惜,但他并不慌张,自刻一印云:尚留一目看梅花。独眼画梅,也是一奇,不少人去他书屋看他画梅,画,反而更好卖了。

他和马氏兄弟开玩笑:独眼如此吃香,等我哪天全盲了,岂不是双倍收获?

这一天竟然“等”到了,六十七岁时,他的另一只眼睛也渐渐失去了光明。马氏兄弟安慰他,汪先生这下可以享清福了,如有什么,请随时吩咐。汪士慎笑笑,宝镜用久了也会锈蚀,松柏年迈也有枯枝,这是天道,眼睛没用了,我还有心呢。以后,你们叫我心观道人,这是我才给自己取的号。马氏兄弟也笑了,汪先生真是心宽,您有这胸襟,我等无忧了。

双目失明了就坐吃等死吗?汪士慎不甘心。他把宣纸打湿,再于日下曝晒,一凉一热,一涨一缩,纸上起皱,有了凸起的纹路。他摸索着这些纹路,构思着布局,胸中有数了,开始拿笔点染。画好,题款、钤印,丝毫不乱。

盲画!古今少有!马氏兄弟称奇,说,先生,这下您的画更值钱了。

汪士慎笑笑,就是一文不值,我也要画,一辈子就吃这碗饭,不画怎么行。

这天,马氏兄弟又来青杉书屋,说要讨他一幅画,原因是另一大盐商薛其钟仗着与两江总督府里某人关系好,多占盐引,他们就想去找另一层关系,点名要他盲画一幅《灯火盐市图》。汪士慎想了好久才说,我不懂商道,你们托我的事更不该拒绝,但总督也好,京城关系也好,同行竞争也好,官商中任何一方出了纰漏,就有人牵扯进去,未雨绸缪是对的,但谨记螳螂捕蝉之患……

三个月后,薛其钟勾结府官事发,被断了盐引,捉拿受审。马氏兄弟叹道,难怪汪先生眼盲后能画,能书,能煮茶,他比一般人看得透彻。

左 笔

听说高翔不久于人世,马曰琯心悲,且急,恨不得一天之内把《西塘诗稿》刻印出来。这个一生淡泊的人就这点愿望,一个月之前就把刻印费给了他。他没想到高翔的病情突然加重。记得当时他不肯收高翔的刻印费,高翔还开玩笑说,想让我走得不安?争执不下,高翔说,至少收个工本费,不然就不印了。

马曰琯十四岁那年和弟弟一起被父亲带来扬州读书,其时,马父已经把生意做得很大了。扬州西郊的马家大院,亭台楼阁,富丽堂皇;不远处,有一陋巷,就是高翔的家。高父是闲在家里的贡生,且读书且做小买卖,日子清苦。儿子高翔也是十四岁。两个少年,一贫一富,一个外地,一个本土,竟然很快熟识。他们常去登月湖游玩,捞菱角,采莲蓬,摸螺蛳,钓草虾,一玩就是大半天。

那天午后,二人又溜到一码头,解开系在大榆树下的乌篷船,摇着船橹,直奔湖心的登月岛而去。二人乐不思蜀,直到湖面浮起薄雾,才慌忙往回赶。

马曰琯进门,高翔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他大声哭喊。高翔返回,进入马家大院,只见马父拿着藤条抽得马曰琯直打转。高翔上前挡在马父和曰琯之间,大伯,该打的是我,是我要去登月岛的,曰琯要早点回来,我说再玩一会儿。你也打我吧。

马父当然不会打他,马父很敬重高翔的父亲,也很喜欢高翔。于是马父借机对儿子说,你看高翔多懂事,做错了事就承认,还帮朋友受过,你呢,大人的话一句听不进去,还顶嘴,不打你打谁。

高翔回家后,父亲又对曰琯兄弟俩说,以后你们要交朋友,就要交高翔这样的人。

成人后,马曰琯和弟弟马曰璐跟父亲学习经商,兄弟俩把家业越做越大,加之品行好,经常做扶危济困之事,被人尊称“扬州二马”。

高翔则跟着僧人石涛学画,名师出高徒,很快在扬州画界出人头地。他的画构图简洁明晰,以“淡”出名,疏影绰绰,如梦似幻,不求形似,而是追求神韵。

一次与朋友聚会,众人让他露一手,找到了纸墨却找不到笔,高翔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居然用指头蘸墨画了一幅《紫藤鸣禽图》,气韵生动,且稚拙可爱。当时,马曰琯也在座,他万万没想到,高翔把这幅指画赠给了自己。以他对绘画的了解,前人鲜有以指作画者。马曰琯喜欢、激动,用今天的话说,小心脏怦怦跳。

高翔也颇得意,无意中造就了一个新画种。从此,他的指画一发而不可收,人争购藏。

平素,马曰琯常来高翔家里,与他讨教诗词。绘画,马曰琯没那个天分,写诗作词是他的雅好。而高翔诗书画无所不精,对他也从不保留意见,高翔的见解能让他醍醐灌顶。开始的时候,马曰琯去高家,总会带点礼物,布匹、好酒、徽墨等,但高翔从来不收,怎么带来怎么带回去。高翔说,朋友之间,这样不好。不好在哪儿?他不说。

一日,马曰琯约高翔去郊外赏梅,回来时经过东关大街,高翔看中了一块砚台,付款时才发现忘记带钱。马曰琯把银锭放到柜上,说,我来,这块砚台我送你了。晚饭过后,马曰琯正在灯下推敲诗句,仆人来报,说高翔来访。马曰琯自然兴奋,出门相迎,哪知高翔是来还砚台钱的。马曰琯抱怨,西塘(高翔的号)兄,你这是怎么了,未必我一块砚台送不起?便是不受,也不急于当日来还矣。言罢,指向空中纷飞的小雪。高翔掸掸两袖雪花,道,还了钱,夜间听雪落枯枝,簌簌有声,才有味道。

那年秋天,马曰琯去云梯关盐场调盐,被运盐骡车撞倒,双腿骨折,住进了当地医馆。第三天,高翔就赶到了他床前。西塘兄,你怎么知道的?马曰琯问。高翔一笑,谁不知“扬州二马”,何况你是老大,消息传得快。言毕,赠给他一副松木拐杖,拐杖还刻了两句诗:拄杖徐徐行,细细嗅金桂。马曰琯说,西塘兄有心啊,曰琯我何以为报?高翔说,我不是说了吗,一起看桂花,你呀天天忙盐的事,岂不知扬州桂花都冒花骨朵了,正等你我同赏。

六十一岁那年,高翔的右手染疾,提不起笔了。马曰琯为他难过,高翔可是靠笔养活一家老小的。马曰琯说,兄弟莫慌,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愁。高翔说,你也别急,右手废了,我还有左手呢。高翔开始练习左手,将原来擅长的工笔勾染改为粗笔写意,很快就熟练了,获得了比右手更高的声誉,而他左手的书法更是别有意味。“西塘左笔”的雅号,传遍扬州。马曰琯跟他开玩笑,我就知道你会东山再起,你什么事都喜欢跟人“左”着干……

如今,高翔病入膏肓,马曰琯不得不赶刻他的诗稿,要让这位一生的朋友看到他的心血。《西塘诗稿》,是马曰琯自作主张请陈章写的序。陈是扬州文坛数一数二的人物,对高翔也不陌生,请他写序,合适。

夜以继日,《西塘诗稿》很快刻印出来了。高翔卧在床头,翻阅着,微笑着,突然问,陈章先生的润笔给多少合适?

马曰琯一愣。陈章就住他家的小玲珑山馆,且陈章也敬佩高翔,所以只是随便问一下,要否润笔,陈章说不必不必,他也就没再多问。

但是他知道高翔的“左”脾气不好对付,于是临时撒谎道,我已经付了,三两银子,他多了不收。

高翔点点头,那就好,替我面谢他。

高翔又点点头。

然后,就见高翔朝着一旁的夫人说,给曰琯兄钱吧,不能让他白垫了。

马曰琯一听,脸都红了,只好实话实说,我没给他润笔……

那就更不对了,高翔提高声音,这钱得出。请务必转交陈先生,他不比我,除了文章,没有书画方面进项,一生清苦。

马曰琯只好接下高夫人递上的银子,郑重点头,泪水也跟着掉下来了。

皈 依

金农去了西方寺?皈依了佛门?扬州画界愕然,无人相信。弟子罗聘说,真的,除了笔墨纸砚,啥也没带走。

人家是心灰意冷才入佛门,金农可是名满天下,岁入千金啊,众友人想不通。

说起金农这几十年,坎坷也是有的,但他那些风光的事,扬州画界恐怕没人比得了。他本是钱塘江畔富家子弟,家有良田千顷,经营店铺数十间,生计上的事他没操过一天心。那年,闻说何焯回乡服丧守制,要“丁忧”三载,家人忙把他送进何府读书。何焯可是京城高官,金石学家,学问了得。金家送儿子来,读书长学问是其一,能结交京城权贵才是远谋。

如果不是何焯牵扯进一件宫廷案,受了冤枉,抑郁早逝,金农的前途无可限量。但是没过几年,新皇登基,浙江学政帅念祖又推荐他去应博学鸿词科。要知道,这是皇上特设的一门恩科,应试人不受身份的限制,只要是人才,便可破格选拔。但推荐人是需要资格的,要二品以上的官员方能推荐……你说你金农运气好不好吧?

不错,最终他是失望而归了,但那怪不了别人,据说,那天他带着一条从波斯商人那里购得的宠物狗去应试,引来好多非议,有人说他因此没被准许进考场,有人说他是考上了又被皇上从名单上划去了……一个大好机会错过了,但他又因这应试扬了名。人还没到扬州,城里已传遍:金冬心(金农,号冬心)要来了!郑板桥、高翔等人早备好佳酿,要和这位狂人痛饮百杯。

初到扬州,金农就显出浙人的经商头脑,专替狂傲不羁的书画家揽活儿:你高翔不是不屑给盐商题匾吗?我金农出面谈价钱;你汪士慎、郑板桥几个人想结伴去浙江游历缺钱,我找那边的人搞个画展,当场拍卖;当地古董藏家吃不准真假,我替你们鉴定,赝品免费,真货得给我鉴定费。靠着牵线搭桥和古董行家的本事,他在扬州文人圈混成了人物。

金农也知道,自己可不能因为这些本领,被人看成掮客,那就事与愿违了,他也得为自己的艺术操心。他想来个惊世骇俗,自创了“漆书”。把毛笔剪成扁平刷子,蘸上浓墨,横粗竖细,棱角分明,写出的字如刀刻斧削,拙朴里透着金石气。漆书融汉隶和魏楷于一体,看似粗陋,无章法笔意可言,其实是大处着眼,剔除细节,直取磅礴气韵。金农用的墨是自己特制的,调得特别黑,浓厚似漆,写出的字甚至凸出于纸面。一时,洛阳纸贵,金农更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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