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者
作者: 赵瑜一、内与外
我跑得慢。一般不听音乐。有月亮的晚上,便看月亮。有落日的下午,便看落日。
眼睛里看到美好的事物,内心便想描述它们。月亮一天一天地在变化,瘦削的月亮,半弯的月亮,肥胖的月亮,直到完美。月亮圆满的那几天,看着它跑步,便觉得,心里的某个念想也充盈许多。
一定要说起黄土路兄。是秋天,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到他所在的大学住了一个月,和一群中文系的学生聊聊阅读。河池,我第一次抵达这个名字。
每天晚上,我陪土路跑步五公里。
大学校园里,操场上的跑道画着规范的间隔线,我喜欢奔跑在左侧的第二跑道上,像一个执念。操场的南侧,是女生宿舍,嘈杂的声音是我跑步陪伴的音乐。散步的女生窃窃说着她们的青春。跑道的四周种满了各样开花的树,每一棵树下都是情侣。我和土路是分开跑的,他快,我慢。
我喜欢迎着月亮跑步的那半圈,觉得跑步的意义,不只是身体的梳理,还有和万物的交流。
五公里跑完,我一般大汗淋漓。大于日常的喘息,让我觉得我正在更换身体里的空气,这和阅读一本书仿佛类同。洗浴完毕,觉得身体里多余的荷尔蒙被释放,身体的磁场也得到了某种平衡。
跑步适合偶尔旅行居住的单身男女。因为,我们的肉体通俗至极,除了食与色的欲望,肉体并不承担更为深刻的内容。
跑步让肉身获得某种快感,跑步后的身体有微微的酸胀感,有助于睡眠,身体的时钟仿佛也得到了调整。
然而,跑步并不容易。
我和土路一样,下载了跑步软件,是为了跑步之前做热身,以及跑完以后做肌肉拉伸。
不止如此,土路向我介绍他穿的鞋子的品牌。当然,跑步的时间也很重要,早上和晚上都是好的。早上是叫醒身体,而晚上,则释放肉身的重量。
和土路一起跑步,让我体会到,有个陪伴者跑步的好处。跑步几乎是一种孤独的展览,跑步对抗的是时间、身体里的杂念、多余的脂肪,以及我们想要通过跑步所抵达的某种心跳加速后的感官体验。
一开始,我说不好,跑步究竟有什么让人着迷的地方。
我一直在找寻自己最为舒适的跑步姿势。身体重心的倾斜程度,双脚落地时的步频,胳膊摆臂时的幅度,等等,这些细节构成一个人的参数。
我是从自然主义的态度开始跑步的。所谓自然主义,就是不做任何准备,想怎么跑就怎么跑,能跑多快就多快。直到不能呼吸,张大嘴巴,双手弯腰支撑在腿上。
不久,便觉得那样跑步没有意义,像是一场战争里一个士兵没有看到目标之前,对着茂密的树林里一阵胡乱的射击,只是发泄,而目标丢失。跑步总是要让自己有所变化,或是体重的压力,或是血压的不稳定,又或者是肺活量太小。
跑步像极了一场哲学课。由身体外部的运动,从而改变身体内部的肌理。然而,同样,跑步在改变肺活量、呼吸等内部的时候,也会重新塑造自己外部的形象。
噢,对了,哲学开始之前,都是泥泞的现实主义。跑步最早折磨身体的是膝盖和小腿。初跑,我都是用前脚掌和后脚跟一起落地。在专业的塑胶跑道上,鞋子的弹力以及跑道的软胶,会让脚掌的受力减少许多,困难并不突出。然而,如果在水泥等比较硬的路面上,那么,五公里便是一次疼痛考试,跑完以后,人的脚后跟会疼,疼痛点会反射到小腿上,同时也会让膝盖隐隐作痛。
所以,一开始,我的调整是通过身体的感知一点点地去尝试,试痛。这需要慢慢地体验,脚跟落地,脚跟落地的一瞬间,脚掌的中间发力,让脚跟得到减压、释放。
这样做并不持久,因为,这样跑步,并不自然,似乎是在调动人的大脑,是通过大脑的“想法”来干预跑步。显然,跑步是瞬间的事情,很难同步实现。
那么,这需要我将想法输入血流里,一点点地同步到我的脚上。跑的时间久了,怎么样舒服,脚会根据身体的重量、跑步的速度,自我适应。虽是自我适应,想法以及细节的调整都是有作用的,因为跑步是一种记忆性的运动,哪种节奏跑着舒服,呼吸流畅,身体是有记忆的。只要我们用心地去找那个记忆,那么,跑步便会越来越容易。
跑步之前,我并不知道,呼吸节奏对于跑步有多么重要。成年人的体力差异并不大,然而,为什么有一些人跑步很难持久,和呼吸有关。
在操场上,每天见到一些学生,发疯一样地向前跑,我会在他们身后轻喊一声——跑慢一些。是的,他们那样疯跑,首先乱了的是他们的呼吸。当他们心跳加速,呼吸不能自我控制,那么,他们的跑步便宣告结束。
作为一个初入门的跑步者,我的基本心得是一个字:慢。
跑步的时候,我由两个我组成:一个是身体滞重的我的本身,另一个是感官被周围的环境拯救了的我。身体的我带着我由慢到渐渐地匀速跑步,而感官的我,一直浮在空气里。我从来没有在跑步的时候观察过这个世界。
原来,跑步的时候,我才能重复地看着月亮与云彩的关系,每一公里,月亮的样子都不一样。我在无数个夜里仰着头,看着月亮跑步。我终于打开了自己的认知。原来只认为,跑步是一种浪费生命的运动,因为跑完以后,内衣湿透,要洗衣服。这些额外的时间成本,让我厌倦各项运动。然而,我却因此多了一些时间来看待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状物,感受因自我对抗所带来的某种满足。
终究,我是由我的内部和外在共同组成的。我不是一个只活在单一轨道上的机器,我必须拥有更加丰富的视角,观看这个世界,也观看自我。
我对跑步的理解一度非常肤浅,总觉得那些人如此痴迷地跑步,一定是出于身体的原因。我一度被我的按摩医生反复劝告,要去游泳,打羽毛球,或者是放风筝。我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一些执着于书桌的人,颈椎需要换一种姿势。
然而跑步以后,我似乎理解了那个推荐我去放风筝的医生。因为,当某一项运动开始的时候,一定不只是在改变日常生活的姿势,我们也改变了日常的视角。视角的变化一定会带来感受的差异,这收获远大于运动本身。
跑步的时候,我们看到树叶与日常光照下的叶子是不同的。跑步时,我们更加容易发现那些迎面而来的奔跑者。如果我不跑步,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跑步的时候,我更关注鸟的叫声,每一只鸟的叫声,我都觉得那是对我跑步姿势的谈论。在河池,我听到的是擅长在山谷里制造回声的鸟鸣,而在海口,我听到的是擅长高空飞行的鹭鸟的声音。
我要说到呼吸。呼吸几乎是与“奔跑”一词紧密联系的。如果一个人不奔跑,我们几乎不会想到呼吸这个词语。
所以,跑步意味着,呼吸会变化。吸气是我们对万物的索取,而呼出气体则又是我们向世界表达的方式。呼吸之间,我们身体内外完成一次交换。
所以,跑步让我们身体的内与外对话的语速变快了。这就是一种打破,或者说是一次建设。
日常生活的呼吸,我们对氧气的消耗是有限的,而奔跑的时候,我们需要更多的氧气。这些来自植物、海洋藻类以及鸟叫声中的氧气,被我们吸入鼻腔、肺部,成为我们身体里的组成部分的时候,我们根本来不及分辨它们,便消耗掉了它们。
而这些大于日常消耗的氧气,也是外在的世界对我们的入侵。它们打破我们身体固有的生态平衡,让我们的身体有了缝隙,有了光与影,有了多种可能。我们平时忽略的、并不在意的声音、色彩,在跑步以后,有了交流的可能。所以,当我们在商场里看到一个女性的身影非常熟悉,那不是真的熟悉,不过是因为我们的磁场在那一瞬间,突然陷入了时间的缝隙里,我们回到了某个旧的生活片段里,我想到了某个过去的美好片段。当我们在电影院里看到某个细节的时候,突然眼睛模糊,而四周的人却无动于衷,也和我们身体磁场对往事的抓取有关。
这些打破我们日常生活版本的瞬间,来源于我们自己主动对生活节奏的改变。我相信人到了一定年龄,都会被固定的呼吸节奏、饮食概要、婚姻责任以及阅读嗜好等固定在某一种形象上。有些人得意,有些人失意,但都像是有时间底片打印出来的生活标本。
我们很难改变这些长期以来形成的生活依赖。学者孙歌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发明”一个词语,叫作“常态偏执”。她的例子颇有趣,是说,我们如果出门去旅行,坐在一辆大巴车上,大多数人在第一次上车时选的位置,第二次上车时便依然会选择这个位置。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常态的偏执。
位置几乎是对生活状态的一种比喻,我和我生活的同时代的人,都被“常态偏执”这个词语概括。
然而,一个生动的人,不论你的职业是母亲、电台的主播、写作的人、绘画者,还是被生活困境捆绑在工资单上的人,都应该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在成年以后,渐渐归类为认识世界的方法,而不只是物质。
所以,我在某一个年龄段突然决定要跑步,就是打破自己的常态的偏执。我想做一个主动的人,让身体里的磁场偶尔分散,跑步时那种异于常态的视角,足以打破我对万物的惯性认知,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唯一正确的人,我只是那条步道上众多人中的一个,我看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到了我的姿态。
二、奔跑的起点
你为什么跑步呢?
我遭遇过颇多次问询,仿佛在他们的眼里,我跑步是要摆脱一些什么。
我也在被询问那一刻愣在那里。为什么呢?仿佛,我一开始跑步的原因被擦拭过了,有些模糊、芜杂。
我颇擅长孤独。大抵有九年的时间,我一个人在海南岛上生活,家人在内地,只在暑假或者春节的时间在一起。
九年,一个人,大把的时间铺陈在我面前,无序、堆砌,又丰富。
我的生活习惯很是被动,我习惯熬夜,仿佛夜晚是时间的赠品。我有相当多的文字在夜晚完成,生物钟也在夜晚定型。
一个人在岛屿上生活过几年,会对固定的东西有所怀疑。飘浮感、无方向感,以及语言的障碍,让我彻底体会到了自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在自己的时间里抓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我的时间太多了,它们是圆的,是潮湿的,是云彩形状的,是和风一起到来的。时间像一个又一个盒子,空的,堆积在我的生活的四周。工作之余,我几乎无法面对那些时间的空壳。我曾经一度找到一个可以打电话的对象。我在电话里向她描述我的时间的样子,我们谈到很多生活的秘密,不过,最终也不过是一个伤感而平庸的故事。
太多的时间空白着,我填上了韩剧、哲学书,以及无处释放的欲望。在这样的空白里,我读完鲁迅的日记和书信,看完了金基德和北野武,认识了福柯。一度,我喜欢上读北岛的漂泊文字,他在欧洲以及在美国的孤独。甚至,他的贫穷而饥饿的中年生活,让我视他为朋友。
我的日常生活里,要好的友人有一个画家。他从不运动。我每一个周末都会到他的画室里去喝茶。写毛笔字也是从他的画室里开始的,他有上好的纸张,我蘸满了墨汁,大笔,写下了“空即是色”,觉得难看,撕掉,又重写。
生活真是空的,饮食的味道如果你不描述,它们就是空的。爱过的人,如果你没有记忆,她们也是空的。
我身边的人都是安静的,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浸染,也是一种塑造。所谓近静则寂。
我第一次对运动有兴趣是同事建国的怂恿。他拉我一起去南渡江里游泳。这是大于日常生活的想象,我有兴趣挑战一下自己。
是的,挑战日常生活,可能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刺激。我很快买了全套的装备,救生圈是那种专业级别的,是绑在腰上的。
我和建国挑了一个烈日灼心的下午,到了南渡江边。对于建国和我,这几近是一次行为艺术。江边有散步的人,带着孩子捞鱼的中年夫妇,也有将车子停在路边在江边约会的情侣。
我和建国先后跳入江里,江水的表面是热的,然而,像一个颇有叙述野心的故事一般,一个转折便陷入相反的情节里。江水几厘米以下的部分,便是凉的。盛夏,沉浸在这样温度适宜的一江水里,我想到了王菲的某首歌曲,比如《暗涌》的字句——然后天空又涌起密云。还好,天空没有密云,蓝得像一块鼠标垫。我和建国,小心地将救生圈绑在了腰上,往江的中心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