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风尘
作者: 羌人六一
多年来,我似乎未曾意识到一个问题,过去的我、往昔的我、早年的我——同一个我,孩子们钟爱的盲盒玩具那样选中断裂带出生成长的我,断裂带上每年遍山盛开的梅花、大地褶皱间世代盘旋的炊烟、枯荣循环往复的草木紧抱着勃勃生机将昼夜迎来送往的群山那般从不缺席从不掉队的我,其实早已兔子般地绝尘远去,往昔岁月的阴影与疤痕,那一切流经我的生命又片刻不停随风远去的日子,恍如断裂带夏夜成群飞舞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影影绰绰,有一种近在咫尺却又永远够不着的“空”。
身在事中迷,心在物外智。庄子的话,意味深远。此去经年,纵身追随岁月的脚步,追寻我内心的道路,锲而不舍,乐此不疲,浑然忘我。岁月风尘仆仆,片刻不停,我也风尘仆仆,踩着岁月的脚后跟与其如影随形,我用旧了我的日子,我的日子也用旧了我、用旧了我的躯壳。镜中脸孔,皱纹像涟漪荡漾,被断裂带群山的那种沧桑环抱,还有泥巴、汗水的气味弥散。火红的太阳早出晚归,地球母亲始终转个不停:为了生活,为了生计,世界中的人们,大地上的人们,何尝不是如此,指尖陀螺那样转个不停。生存的忙碌席卷着苍生万物,回忆则如同淙淙河流穿过断裂带的河谷蜿蜒而去,像风滑过断裂带的皮肤,不留痕迹,来龙去脉一个窝似的搁浅。
回忆,一切的回忆,断裂带的回忆,村庄的回忆,山的回忆,水的回忆,草木的回忆,乡亲父老的回忆,被生活无情地剥离出来,成为一样摆设,一种形状很像泡沫的东西,若隐若现,可有可无。毫无疑问,穿过岁月而来的这一具肉身,这一张脸孔,这一个魂灵,已然在“那个我”的基座上完成了蜕变,完成了新生(或某种消失)。皱巴巴的过去俨然成为历史,成为断裂带村子里那些磨盘、犁铧、斗笠、风车之类的旧物,悄无声息也无可奈何地走向遗忘。当下的我,不是从前的我,而是“那个我”墙皮般剥落后于一种遗忘症中渐行渐远的我,焕然一新但也不再青春年少的我。未曾饥饿的人不懂粮食的珍贵,没有疑问的人不会知道烦恼。这些年,辗转风尘,忙于生计(断裂带亲朋看来苦涩无用的“文学梦”),我似乎无暇兼顾也没有思考探究那个我身上消失的人,也没有工夫斟酌我、“他”还有故乡的亲朋故旧之间,到底还有什么,还剩下什么?但顾所来径,我也常常追问远在他乡的自己,往事知多少?
断裂带上,习惯把人看扁的花椒亲戚,仿佛依然如故,保持着老样子,他们总是把我、我的家人跟我再也爱不动我们的父亲搭上关系,这样奇怪又心照不宣的“调侃”,似乎能让他们在自己贫瘠苍白的生活中汲取某种安慰。谁都帮不上你的忙。父亲过世,家就失去了依傍,失去了靠山。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能洗耳恭听,默然接受,别无选择。这些来自血脉亲情的无形折磨,遇得多了,就会觉得惶惑不安,就会跟故乡越发疏远。在绵阳家里,乡村生活经验寡淡的儿子很认真地向我讨教过这样一个问题:“爸爸,地球到底是平的,还是圆的?”我的回答一本正经,心里的答案却“独辟蹊径”:“扁的,就像人的眼珠子一样。”现实与往昔的纠缠混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面对这些事情,任何人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必须承认,断裂带上诸多鸡毛蒜皮,让已然远离了故乡的我无力参透,无心参透。近在咫尺的除夕夜,一位亲戚醉醺醺跑来串门:“记住,无论你走多么远,我们也还是兄弟,永远的。”顿了顿,他又愧疚地看着我继续说道:“帮不到你什么忙。实话说,我也没工夫看你写的那些东西,与其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打会儿牌。你说,是不是?”
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人的眼睛。德国作家赫塔米勒睿智的话语暗藏机锋,一针见血。“我没工夫看你写的那些东西,与其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打会儿牌。”话语就这样封印在本该其乐融融的乙巳年除夕夜,封印在我的记忆之中,鲨鱼的牙齿、带刺的玫瑰、冰凉的锯子那样撕咬着、鞭策着、切割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真想像尘埃一样消失飘散,而不是无端憋屈恼怒。岁月生长,朝夕相伴并驾齐驱着个体的渐变、断裂与剥离,跟断裂带家乡人事若即若离的这些年,从乡村到城市风尘仆仆的这些年,我也渐渐看清一个事实:“家乡,一根永远并且谁都剪不断的脐带。”亲戚离奇古怪的话语,使远离断裂带的我意识到了一种消失,风一样横亘在我们之间、岁月之间、大地之间,但没办法描述,风是空的,消失就在这空的里边,风一样存在。咀嚼“消失”这个词,琢磨这个词,五味杂陈、思绪万千,心境徘徊于悲欣涌动的栅栏之间。“莫愁父母少黄金,天下风尘儿亦得。”杜甫耐人寻味的诗句,驱散岁月的屏障呼啸而至,照亮我的心绪。早年梦想告别断裂带远走他乡,而今皱纹、脖颈纹、法令纹取代了光滑皮肤却浑然不觉的这个人,为了生活勇往直前、发际线却在悄然后退的这个人,冥冥之中,隐约听到恍如从深山老林、从冰天雪地那般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召唤:“对岸的山看得见不会碰头,两河的水看不见也会合流。”
二
早年,母亲带我和弟弟在断裂带山上背柴途中讲述过这样一则故事:“一只狐狸,美丽善良智慧的狐狸,爱上一个农家子弟,为相濡以沫,狐狸于是变成人样与其结为夫妻,前后总共生下三个儿女。这只狐狸,为掩盖身份而幻化人形之前还将自己那身华美光亮的皮毛搁置在夫家的一处瓦背后面。好日子不长久,丈夫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勃然大怒,不顾情面地将妻子儿女逐出家门。妻子无地自容,带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儿女朝着山林方向走去,走着走着,他们就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妻子就变回了狐狸,三个儿女也变成了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狸,跟着毛茸茸的狐狸妈妈消失在了深山老林之中。”
通常是在气喘吁吁路边停下来歇气的工夫,像一棵树、一块石头那样累得动也懒得动的时刻,我望着断裂带郁郁葱葱的浩荡群山,愤愤不平想着故事里边那不知好歹的丈夫,想着那善解人意却消失于山地荒野的狐狸,陷入沉思。如此凄美的故事,让我学会憧憬,憧憬别离,憧憬一场属于自己的远行,憧憬远走他乡,过自己闲云野鹤的生活。毫无疑问,憧憬也会让我看见断裂带的风,它收集了草木、石头、河流、瓦片、庄稼、乡亲父老乃至那些坟茔的呼吸,让自己不断地茁壮起来,最终成为风的样子,无所不能的风,目空一切的风,时而俯冲让自己的脸颊紧贴着河流的皮肤,激起阵阵涟漪;时而慢腾腾地爬上断裂带的一座座山峦,摇晃着沉默不语的树林,使其沙沙作响;时而悄然地潜入村庄,钻进某户人家的门缝。那时,断裂带乡亲父老家的门,总是有缝。风于是让自己钻了进去,成了这家不请自来的客人,在燃比娃取火种的故事世代流传的火塘边,安静地坐下,聆听,沉默不语。儿时,我多么渴望变成一阵风,很多样子的风,在断裂带,在村子里,在群山之上,在幽寂的河谷,在人群中,畅行无阻,累了,就钻进人家的门缝坐在火塘边暖暖身子。最终,我还要离开断裂带,哪怕自己“一去不返”,哪怕像那只消失的狐狸要在荒山野岭中生活度日……那些年,从父亲赌博输得空空荡荡狼狈不堪的荷包,从讨债者踏破门槛不请自来的身影,从母亲愁眉不展的脸孔,我过早地体味到了贫穷滋生的苦涩,比苦麻菜还要苦,比黄连还要苦,风吹不走的苦。艰难岁月,妈妈不管用,父亲不管用,亲戚不管用,祖宗也不管用,唯有煎熬,唯有忍受,唯有等待。苦涩的生活,把人的尊严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石头那样密不透风,眼睛看不清晰,阳光照不进去。因此,心底最深的寄托就是那只传说中的狐狸,那刮过断裂带的大大小小的风……
那时的我,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大大小小的风也有自己的幼年、青年、盛年和老年,更不知道母亲口中怪诞而漏洞百出的传说故事,却被我铭记至今;那时的我,总是被贫穷的焦虑包裹,因此常常幻想着“天上掉馅饼”这一类美好的事情发生,如果有钱,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到镇上买想吃想到骨头里的夹心饼干、娃哈哈、火腿肠之类的零食——这些我心目中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美味佳肴。当然,我更想帮助我的家人,尤其是整日为钱发愁的母亲,为那些天天上门向父亲讨债的人而终日惴惴不安的母亲;那时的我,很容易就通过贫穷理解了委屈是怎样一件事,父母生下了我,把不幸的生活给予了我,而我,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竟然要学会承担这些苦厄,还要天天想着“发财致富”,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那只善良质朴的狐狸带着她的儿女消失了、远去了,给予少年的我满怀的惆怅与感伤,而那个愚昧莽撞的一家之主,从此往后,注定只能和他脚踩着的土地生活,和他的影子一起生活了吧。多年以后,审视这个故事,似乎有了深意,有了隐喻色彩,有了别样滋味体会。而今,成都、绵阳两地生活工作的我,远离了往昔与乡村生活的我,似乎更能强烈地理解那只狐狸的遭遇和心境。类似的遭遇和心境,存在于我和断裂带之间。断裂带上,那个别亲戚用这样那样的话语鄙薄、蔑视、挖苦我的家人,压根不值得提说,更不想往心里去,那些经过嘴唇而不是脑袋的话语,往往在声音停顿的时候截止了。明代高僧憨山大师《醒世歌》,可谓“醍醐灌顶”,也让我在岁月中始终保持风平浪静:“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
岁月中的很多人事,因为匮乏理解包容而存在,这是遗忘之所以不被取代的悲哀,事情但凡被人理解或者接受,那么往往也就无限趋向了遗忘。好事不出门,这句话也生动诠释了记忆的悲哀,死生昼夜水流花谢,能让芸芸众生铭刻于心的,往往是不好的事,也可以说,多半不是。这是人不可抹去也难以挣脱的“符咒”。人是什么?十八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下这样的话语:“人是一个奥秘。应该揭开他。如果你毕生都在揭开他,那你不要说损失了时间。我在研究这个秘密,因为我想做人。”著名作家、世界小说大师,被誉为“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的略萨,在其长篇小说《凯尔特人之梦》引用了乌拉圭作家、哲学家何塞·恩里克·罗多的话:“我们每个人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先后成为许多人。这些先后出现的人物的品格,常常呈现奇怪而惊人的反差。”在岁月漫长的洗礼中,在我断裂带乡亲父老那里,在我自己身上,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事实。
“大哥,方便的话,借三万块给我急用,三个月就还。”去年夏天,亲戚帮忙在甘孜开车拉隧道土方的兄弟忽然发微信又打来电话求助,说是修车需要用钱云云,说完,还反复强调提醒我和他嫂子严格保密,“千万别跟家里说”。士官退伍回断裂带老家的兄弟,揣着几十万退伍费归来折腾来折腾去听说反而欠了一屁股债。之前每次回断裂带,听开大车修路的他说的都是“每天要挣一两千”“一个月挣两三万没问题”。大概属实,只是不知道钱挣到哪里去了。弟弟婚后有两个女儿,就是花钱,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阵子,我刚在成都买了房子,房贷高得离谱,压得喘不过气。身为兄长,除了告诫兄弟不要赌博,似乎也只有使出洪荒之力出手相助。“千万别跟家里说”,快一年过去,借出去的钱使我想起的还是这一句。回断裂带,弟弟也像早就忘记了这么一回事,吃过饭就开着面包车一阵风似的出门打牌去了。对此,我还奇怪地看到我的母亲弟媳体贴而又关切的眼神,兄弟是应酬去了,跟搞工程的那些哥们弟兄联络感情去了。据说,逢年过节这样把关系弄好了年后才好找事情做有事情做,因此不单是打牌,我的亲人们也不约而同又近乎天经地义般地认同这一为人处世纲领:“烟搭桥,酒铺路,牌打好了有活路。”此去经年,原本“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的亲戚似乎也乐意给我兄弟找事给我们家里帮忙了。我理解弟弟现在的生活,理解他的苦衷、他的难处、他的命运。
甲辰年末,断裂带草木苍黄,山枯水瘦。梅花未开的水泥院子边上,兄弟和那个“有时间情愿打牌”的亲戚眉飞色舞地说着打牌战况,我不甘寂寞自言自语地插了一句:“麻将,我可能这辈子都学不会。”说的真心话,也没有别的意思,习惯把人看扁又不过如此的亲戚听完,立马怼了我句我再也接不上的话:“你以为我们都像你,那么会写!”
瞬间,我石化一般恍惚起来。要不是站在我们熟悉的土地,站在我们熟悉的这片天空下面,听着我们儿时就是那样叮咚流淌的河水声响,我会真的以为我们就只是两个近在咫尺的陌生人。
三
“风尘”二字,在古人诗词文章出现频率极高,常被用来描摹旅途的辛劳。一生颠沛流离的杜甫,似乎对其更是情有独钟:“青丝白马谁家子,粗豪且逐风尘起”“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一自风尘起,犹嗟行路难”“胜决风尘际,功安造化炉”“飘摇风尘际,何地置老夫”……杜甫的一生,与风尘匹配,如影随形,也与之生死与共,这是他的命与造化。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我,大地上风尘仆仆又一无所是的我,活着的每天每夜,活着的每时每刻,也在片刻不停地咀嚼“风尘”。咀嚼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份风尘,咀嚼来自生活、工作,来自家庭、婚姻,来自理想、宿命,来自文字、书写的风尘。红尘滚滚,风尘滚滚,咀嚼意味着我与这个世界、生活和时代始终保持的一场对话,狭路相逢、短兵相接但不随波逐流的一场对话,找寻奇遇、冒险和丰富完善自我的一场对话。
二〇二五年初,散文集《绿皮火车》再版,作家出版社寄来样书通过物流风尘仆仆抵达绵阳。旧作新版面世,我的不满多于喜悦,自知之明多于自以为是,朋友圈那番话语,足以表明心迹:“固执己见但不故步自封,目望高山还须脚踏实地。”我是想说,我对这部以书写断裂带家乡人事为书写对象的散文集,并不满意。送货抵达我家小区地下停车场的三轮车师傅,是个沉默寡言、满脸苦相的大爷,黢黑的脸孔,黢黑的穿衣打扮。我跟他说辛苦了,他不回答;我跟他说要不要喝口水,他不吱声;临别之际,我跟他说再见并再次感谢,他也一声不吭。待我将二十多件《绿皮火车》搬进电梯,再蜗牛似的挪进家里,时间过去了差不多半小时,拿起手机看到五个未接电话,是哑巴一样没有跟我交流过半句的送货三轮车师傅打来的。电话接通,三轮车师傅噼里啪啦、叽叽喳喳跟我说了好一阵子,与他之前的沉默反差巨大、对比鲜明。原来,出地下停车场需要两块钱,三轮车师傅因此被物业拦在小区门口。物业坚持要收两块钱的“停车费”,三轮车师傅却振振有词坚决不给,互相寸步不让,吵吵闹闹僵持了近半小时。三轮车师傅急吼吼地说:“你赶紧来,赶紧来,钱交了我好出去!”跑步下楼前往小区门口解决这两块钱引起的纠纷的路上,我的心情五味杂陈。去年,散文集获骏马奖也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和热闹哇!回来路上,我仍在生气,却不知道该跟谁生气。物业还是三轮车师傅都太“较真”,都太“斗硬”,无论如何不至于为了两块钱如此小题大做。奔赴现场,两方正闹得不可开交,沉默寡言的三轮车师傅独自一人在小区门口跟五六个物业人员“唇枪舌剑”,像只斗志昂扬、毫不妥协的公鸡,虽然形单影只,却也不落下风。至于整天把守大门的物业,也个个摩拳擦掌,眼睛充血,愤怒得像是几条蠢蠢欲动的藏獒。恐怕,我再稍稍迟去一步,为了两块钱他们两边就不只是在那里磨嘴皮子、耍嘴皮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