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风波
作者: 韩东他们是三代人。
第一代早年创业,注册了一家后来享誉世界的皮包公司。皮包公司自然是开始时的事,而享誉世界是公司开张二十年以后,第一代早就在那之前退出了。他退出公司有下列三方面原因。
一是身体。第一代是个精力不济的人,小时候病病歪歪,青年以后患有偏头疼、支气管炎和神经性失眠。艰苦的创业进一步拖垮了他的身体,自然首先体现在意志方面。
二是性情。第一代信奉小富即安,习惯于享受而非工作。他的人生理想不过是衣食无忧,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喝喝茶、读几本闲书,一觉睡到自然醒。
三是眼界。第一代退出公司时公司已步入正轨,业务蒸蒸日上,他掐指一算,退股变现后自己能落好几百万,那真是几辈子也花不完呀,或者几代人都花不完。几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可说已达到了没有概念的程度。我不禁想起小说家马原,当年誓言要挣到一个十万元。挣到十万元他就可以从单位辞职专事写作了,一辈子都吃喝不愁……
回头再说第一代,彻底退出了亲手创办的公司,之后一次性购置了两处我国第一批商品房。八十平米的那套(一楼带小院)和妻儿共住,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则留给儿子将来结婚。
一切都如第一代设想的那样,儿子见风长,而且读了大学。什么专业不重要,因为第二代(儿子)没有上过一天班,不喜欢上班这点上他继承了第一代。第一代还得创造条件让自己不上班,第二代不上班却天经地义,上班反倒是一种浪费。没上过一天班的第二代照样谈恋爱,娶了媳妇进门,但没有住进第一代为其准备的大房子。因为第二代说了,那房子要留给第三代,于是就有了第三代。有了第三代后,第二代全家仍然没有搬进那套空置的大房子。
第二代是这么想的:等第一代和他妈(第一代夫人)百年之后,现在的房子就归他和妻子所有了,大房子则完全彻底地交给第三代。至于第二代的第三代,也就是第四代,并不在第一代的规划之列,那就更不在养尊处优长大的第二代的规划之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第一代和第二代爷儿两个展望未来,不禁以此互勉。
说这话时是在“老房子”小院儿里的丝瓜藤下,一张小矮桌两人对坐,第二代陪第一代喝了一壶黄酒。他们的眼前包括左右都是建筑工地,尘土飞扬,打桩机的噪音不绝于耳。时代的确发生了巨变。他们谈论子子孙孙的语调里难免不透露出一丝忧愁。
几十年来,第一代唯一当成事业做的事就是养病。养病的意思是将病弱之体加以调养将息,以期达到康复的目的。字面的意思又有点像饲养、培养那个“病”。第一代显然践行的是后者,或者说在客观上他的病是越养越严重了。本来只是头疼、植物神经紊乱,逐渐添置了高血压、痔疮、糖尿病,心脏也出了问题。好在没有什么恶症,养养症状就能得到一些缓解。
求医问药自然免不了。第一代还不兴看西医,西医不合他的脾气。看中医,甚至是看“巫医”,这个他最有积极性,因此家里面终日飘着药香——煎煮草药所致,也常有各色各样的大师上门,为第一代发功治疗。看民间中医和请气功师当然无法使用健康医疗保险,多年下来这方面占了家庭支出的一大块。
第一代的夫人是贤妻良母,并且身体健康,将第一代照顾得滴水不漏。没曾想后来竟得了癌症,查出来的时候已是晚期。夫人的骤然离去使第一代备受打击,这一回他真的病了,或者真的老了,最要命的是失去了夫人无微不至的照料。
第二代虽然没有踏入过社会一步,却是个纯孝的孩子,接过母亲的职责,开始以照顾第一代为己任。应该说,第一代的最后几年过得还是相当满意的:本人继续养病,儿子也有了“工作”,就是照料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他无所事事。这个大家庭里的成员各司其职,养病的养病,伺候的伺候,第二代的妻子则照顾第三代,第一代夫人想必在天上看着。一切都有条不紊,日子过得充实而和谐。如果说有所担忧,那就是第二代的妻子了,她已接过了家里的财政大权,着眼未来坐吃山空是早晚的事。
然后第一代就得了绝症,养病终于养出了“成果”。因为拿钱给父亲看病,第二代几乎和妻子翻脸。好在一切皆有定数——也许第一代早就计算好了,他一命呜呼的当夜,第二代的妻子趁乱检查了一下存款,大约还有四十万元。此时第三代研究生即将毕业,第二代的妻子心想:得让他去找工作,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再不能像他的爹妈,主要是不能像他不成器的父亲……那套大房子还可以出租,是个学区房,租金应该不菲,一家人咬咬牙还是可以度过难关的,直到儿子(第三代)发财的那天……
第二代的妻子这么想的时候,病床上的第一代竟然悠悠醒转。第二代喜极而泣,不能自已,可他的妻子连杀人的心都有了。如果不是丈夫、儿子在旁边,她没准就拿起枕头捂上去了。
第一代似乎有话要说,第二代抹着眼泪俯下身,第一代就在第二代的耳边说出了那个埋藏已久的秘密。他说,“我是非非的创始人……”
声音极其微弱,但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如闻惊雷,不仅第二代听清了,其他人也都听清了。“非非……创始人?!”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非非太有名了,也太遥远了,遥不可及,如此高远如日中天的存在,它的创始人怎么可能以垂亡之躯躺在这里?第二代擦干眼中的泪水,拼命眨眼,盯着那已瘦成骷髅的面颊看了又看,还是他爸!所以他断定第一代已陷入了临终前的谵妄。
“请你相信……”第一代又说。
“相信,相信,”第二代极为诚恳地敷衍道,“我肯定相信!”
见状,第一代这才说出了最后的遗言,“有困难找张华,他、他是我带出来的……张、张华!”
言毕,第一代将一股不无灼热的气流喷在第二代右侧的腮帮子上,就像盖了一个戳,之后整个身体塌陷下去了。
第二代知道第一代年轻时做过生意,挣过大钱,否则的话他们一家三代的生活也不可能支撑到今天。但若说第一代是非非的创始人,他打死也不信。丧事过后,在妻子的催促下,第二代也登录了非非集团的官网,查找有关信息,未见第一代的大名。张华倒确有其人,是集团的副董事长,可叫“张华”的估计每个公司都有,全国少说有十万个。只能说第一代“蒙”对了。
妻子之所以想攀亲附贵,也是为儿子的前程着想。如今工作难找啊,有发财前景或者通往发财之路的工作更是了无所得。但儿子离毕业尚有半年,找工作并非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将第一代葬下去,入土为安,于是第二代开始寻觅一块安葬第一代的墓地。
这件事其实不用想,将父母合葬可谓顺理成章,但第二代的脑海里到底还是开始盘旋第一代是非非创始人的幻影,万一……他想,把这么大的一个创始人与夫人合葬多少有点不合适吧?至少墓位得是独立的。折中的方案是,将第一代葬在第一代夫人旁边,另竖一块墓碑。
可到了地方一看,完全没有可能,第一代的夫人的前后左右全都是墓碑。一座小山头全挤满了,密密麻麻,自下而上就像电影院里排列的一排排座椅,“座椅”上全都坐了人(刻了名字)。好在这家公墓很大,有好几个山头,这个山头不行那就另择山头吧,怎么说也是和第一代夫人葬在了一起,在同一个墓园里。然而另外的山头也都趋于饱和,只有边边角角、走道或者大路边尚有零星空余的墓位。
第二代前往管理处准备购买墓位,墓价竟然高达四十万。“不可能吧?”第二代质疑道,“我们家也有人住在这里,一个墓也就六千。”
“哪年搬过来的?”对方的回答不免阴沉,“这几年你们家肯定没有死过人。”
又说,“什么年头了,墓价涨得比房价还快,买不起就别死呀……”
“你这叫什么话!”
“实话。实在要死那就赶早不赶晚,明年墓价还得翻番。”
第二代想起妻子说过家里的存款还有四十万,心道:怎么这么巧?他对卖墓的说,“四十万就四十万,不就四十万嘛!”
赌气交了百分之一的定金(倒是不多),也就是四千块,第二代就回家向妻子索要余下的百分之九十九了。妻子死活不给,并以离婚相威胁,正闹得不可开交,传来了一个好消息,第一代确系非非最早的创始人。这一情报是在妻子的授意下,第三代打探出来的。如今的年轻人精通网络,第三代化身金融界人士进入了一个有关的群,竟然和张华直接联系上了,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和对方确定了“接头”的时间、地点。前往会见张华的自然还得是第二代。
一番寒暄、打量,相互确认身份无误后,第二代甚至都没有坐下,就开门见山向对方提出了一个要求:公司能否捐一块墓地给第一代?这厢张华还在拭泪,哀悼第一代,磨叽了老半天这才表示,他一定向公司汇报这一特殊情况,但可能希望不大。
“你们还有什么困难?”张华问。
实际上第二代是带着两个任务去见张华的。一是要求一块墓地,二则是为第三代找一份工作。为增加第一个要求的分量,为第三代找工作的事到了嘴边又被第二代咽回去了。“让老人家入土为安是我们唯一的要求!”他说。
第二代生怕张华主动提出第三代的工作问题(在网上联系时,年轻人已有所透露),匆匆结束了见面。回到家,自然少不了妻子的一通唾骂。“工作的事以后再说,再说,”自知理亏的第二代呐呐道,“等墓地的事解决了再看……”
这一等就是半年。
这一期间第二代并没有闲着,四处打听墓地的价格,也有过多次实地察看的经历。
首先,第一代夫人所葬公墓管理处的那人说的没错,如今墓价飞涨,堪比房价。周边三十公里的范围内墓位均价在三十五万元上下,比第一代夫人的时代涨了大约六十倍。三十公里以外那就到了真正的乡下或者出省了。将第一代葬在异地他乡是典型的不孝,第二代不予考虑。再说了,乡下的墓地随时面临搬迁的风险,扫墓也很不方便,并且乡下的墓地也不便宜,没有几十万,十几万总归还是要的。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一次,第二代搜索到一处墓地,单价只需五万元,并且距离市中心不过十几公里。第二代立刻打车前往,看个究竟。但见墓园里绿树成荫,墓碑亦排列成行,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有点怪。远远地,第二代瞥见一列正在下葬的队伍,男人们个个穿着深色西服,女士则身着黑色裙裾,头戴宽檐帽罩着黑纱。竟然抬着棺材!仔细一看那不过是略大的骨灰盒,放在一具担架上被四个戴墨镜的小伙子扛着。总而言之,此情此景让第二代联想起犯罪片中的黑帮出殡。他正神思恍惚,钟声蓦然响起,惊起树顶上的一群鸦雀,第二代如梦初醒,心想,无论如何这绝非正常的葬礼。
他遂去管理处询问,果然如此,原来这里是基督教的公墓,只有生前是基督徒的人才有资格享受五万元的墓位。通过管理处不无宽敞的窗户,再看那些排列成方阵的墓碑,分明是水泥制作的十字架。
“需要生前是基督徒?”
“Yes。”
“去世后入教行不行?”
“No。”
“那怎么才能证明死者生前就已经入教了?”
“所在教区的牧师开证明、签字。”
第二代深表遗憾,不免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最后他问对方说,“这么便宜,赞助你们公墓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没有说话。他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上面,那意思是说上帝吗?
第二代还搜索了其他别样的丧葬形式,树葬、水葬、壁葬等等,自然都比墓葬便宜很多。虽然便宜很多,但比如树葬就完全不必考虑,不过是将骨灰盒埋入一棵树下。乙方甚至不建议使用骨灰盒,直接将骨灰倾入坑中,这样树木根系吸收起来(作为肥料)也方便些。并且那些树也不会单独标记,若是需要扫墓祭奠,你只需遥拜整片树林就可以了。水葬则是将骨灰倾入水中,江河或者大海,“下葬”的仪式隆重——往往集体组团举行,伴随花雨和乐队演奏,之后也就付之东流了。
只有壁葬或者塔葬值得斟酌,有名牌(相当于墓碑)和独立存放骨灰盒的“墓位”。第二代挑选了一家,亦前往进行了实地考察。那地方背山面水,风景极佳,只见葱绿的山谷间耸立着几座谷仓似的尖顶建筑,或许就是谷仓改建的。每座圆形的仓房里面,从下到上从左到右,密密匝匝呈弧形排满了水泥格子。有的格子已经封上了,上面镶嵌着死者照片,说明已经售出,没有封上的洞窟似的格子则待售。这和将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的骨灰堂里有什么区别?第二代心想。再说了,如果买的是上面的格子,把骨灰盒放进去还得爬梯子,祭扫的时候难道也得站在梯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