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山

作者: 潘虹

“云雀”登陆的夜晚,牛角包膨胀开浓郁的乙醇香气,与蓝山咖啡的苦香相遇,气味像两股绳,扭在一起,飘向客厅里的苏晴。壁灯光白得发蓝,苏晴跟随孱弱的光线,走向厨房。她经过客厅的黑胡桃木五斗柜,上面的花瓶里插着一捧永生尤加利叶,又经过一块照片墙,两条细麻绳贯穿,旅行照片用木头夹子固定住,错落有致地串在绳上。再经过一片拐角,苏晴觉得冷,快步走进厨房的那片温暖中。她望见烤箱里炙热的橘光,紧接着叮的一声,橘光瞬间熄灭,烤箱陷入黑暗。

苏晴揉了下脖子,揉不开嵌入骨髓中的疲惫。雨点敲窗,起初是一两滴,像泪水,很快荡漾、蔓延、席卷,噼里啪啦在玻璃上弹奏起来。风来了,从远处吹了口庞大的气,雨丝飞溅开去,像无数的箭,万箭穿心。

书房的灯还醒着,那白光亮如白昼。程栋坐在电脑前,像一尊定点的雕塑,摆在那儿起码一小时了。

苏晴把托盘放在书桌角,打量他光致的下颌。在单位刮胡子了?

程栋的手指在鼠标上点击着,关了几个对话框。晚上有接待任务,刮了胡子精神点。

苏晴把面包和咖啡放书桌上说,趁热吃。

程栋看了眼热气腾腾的牛角包和咖啡,转头对她笑笑说,还烫,一会儿吃。

苏晴问,晚上喝咖啡,不会睡不着吗?

程栋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今晚要熬夜有份材料明天要交。

后半夜,暴雨来袭,黑夜像被风声撕裂,“云雀”在高楼丛林中发出阵阵癫狂的呼啸。苏晴翻来覆去,空调出风口发出刺耳的蜂鸣声。卧室门缝泛出一线微光,机械键盘急促地敲打着,程栋还在写材料。凌乱的声光电,不断挑战着她的睡眠。她裹紧蚕丝被,拉到脖子的位置。程栋以前是搂着她睡,腿夹着腿,手压着手,什么时候开始的,身体接触越来越少,夫妻生活跟大坝截流似的断了。

十年前台风“飞燕”也是后半夜登陆。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他们撑着一把东倒西歪的长柄伞,淋成了两只落汤鸡。那时处于热恋中,无时无刻不想见到对方,苏晴恨不得成天挂在程栋身上。约会的日子,台风也不能更改。谁打退堂鼓,仿佛就是对爱情不忠贞。那天,约好在商业街的西餐厅见面。受台风影响,公交车停班了。那时程栋还没买车,两人徒步从城西新区到城东老区。风声雨声中掺杂着笑声,他们互相打趣对方是恋爱狂热分子。

程栋调整错位的伞骨,捋平伞面。两人在伞下躲雨,热烈的攀谈气氛在方寸中蒸腾。

程栋说,今天的意面有点夹生,出锅早了点,再煮一分钟就完美了;西冷牛排可以再嫩一点,有点太老了。

苏晴说,看来你对西餐很了解,原来你喜欢吃西餐啊。

程栋说,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

苏晴打趣,你很了解女孩子?

程栋耸了耸肩,自嘲说,目前看来,完全是自以为是。我不了解女孩,只想了解你。

苏晴脸色涨红,疾走两步,甩开突如其来的羞涩和尴尬、莽撞闯入的小鹿以及下着的雨。牛角包,还不错。

程栋问,你觉得咖啡怎么样?

哦,苏晴说。卡布奇诺,奶味很足。你那杯蓝山咖啡怎么样?

程栋笑起来,眼尾卡出褶皱。严格来说,那杯是蓝山风味的咖啡,并不是真正的蓝山咖啡。真正的牙买加蓝山咖啡国内很少,大部分咖啡店是挂羊头卖狗肉。

苏晴问,你喝过真正的蓝山咖啡吗?

喝过。程栋说,转头看了苏晴一眼。它口感浓郁,层次丰富,微妙的酸甜与咖啡的苦涩达到平衡的状态。花香,巧克力香,坚果香,融合在一起,难以形容,如果有机会,带你尝尝。

程栋把掉书袋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似乎要把一身才学,毫不吝啬地展示在这个疯狂的雨夜。他从咖啡豆的种类说起,信马由缰,上下五千年,最后扯到台风名字由来,台风的第一个名字诞生于澳大利亚气象播报员的调侃,那人给热带气旋冠上一个糟糕政治人物的名字。

苏晴说,不谈政治。

程栋说,你说得对,今晚不谈政治,只谈恋爱。今晚的台风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海燕”。

苏晴抿着嘴听,咧着嘴笑,她觉得程栋睿智有趣到了极点。

“海燕”过境,他们决定结婚。婚后第一年,他们遇到了爱情中的热带气旋,生活琐事,两个家庭磨合,像砂砾在蚌壳内渡劫。洗碗的矛盾,让他们第一次提起离婚。激烈争吵,情绪迸发。谁起了一句头,过不了就离;另一个人附和,民政局见。说走就走,进了民政局,家庭婚姻科负责离婚登记的工作人员要证件,两人一头雾水,折返回家。半道上下雨,苏晴拿出包里的三折伞,问程栋,要不要拼伞?程栋一把揽住了苏晴的肩膀。

一人撑伞,两人行。

苏晴说,要不要喝蓝山咖啡?

程栋问,哪来的?

苏晴说,超市打折,买两包送一包。

程栋加重语气,那叫蓝山风味的咖啡。

苏晴问,你到底喝不喝?

程栋说,喝。

之后,小日子继续。苏晴产假在家,时常感到悲伤。婆婆来家里帮忙,仿佛春末夏初时节求偶繁殖期的青蛙,呱呱声连绵起伏,催促、奔忙、唠叨。她整日都置身在迷雾之中,眼前是一地零落的家务,耳畔是婴孩的哭声和菜刀剁肉饼似的碎语。她觉得灵魂空了,眼前是黑色,未来也是黑色。她听到客厅传来断续的声音,打开卧室门,女儿在北美胡桃木婴儿床中酣睡,婆婆在打电话。怨言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婆婆跟闺蜜吐槽,儿媳妇好吃懒做,完全配不上儿子。

苏晴关上房门,关不住眼眶。光秃秃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孤零零的婚纱照,她觉得照片上的人在看她,笑话她。她抱紧双臂,嗅到腐烂的味道自体内散发出来,窒息感漫涌上来。她给程栋打电话,你能不能早点回来陪我?

程栋下班回家,苏晴失魂落魄地躺在沙发上向他哭诉,他不能理解。他说,你整天在家休息,有什么好抱怨的?

苏晴被产后抑郁反复纠缠,常感到无能为力,总担心婆婆去告状。程栋工作越来越忙,回家后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当她是空气,一个搭伙过日子的拍档。她怀念台风“海燕”那晚,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往往上一个话题没有结束,下一个话题就像贪吃蛇,咬住上一个的尾巴,没有终点,像圆周率。

最严重的一次抑郁发作,起源于婆媳争吵。三言两语的口角,酝酿出了铺天盖地的灾难。女儿出生半年没报户口,婆婆催得急。苏晴一直病恹恹的,不愿意出门。催促的话越说越密,像急急的雨滴,大颗大颗往苏晴脑门心砸。怎么还不去报户口,难道是私生子吗?

苏晴反驳,你怎么不让程栋去报?

婆婆戴着大金戒指的食指像根擀面杖似的,直撅撅地戳中苏晴的脊梁骨,程栋每天累死累活上班,为了什么?为了赚钱养你啊!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夹带一阵酸楚的气流。静默的空间,笼罩着窒息感,眩晕,透不过气,苏晴无助地蹲在地上。婆婆又在打电话,给儿子,给亲戚,给闺蜜,打上一通又一通电话。她根据阶段性的情绪起伏,创作出更多臆想的添油加醋的内容。她把苏晴塑造成一个刽子手,说这个儿媳妇歇斯底里地凌迟着一位勤勤恳恳的婆婆。

她推开卧室门,走过客厅,打开客厅门,走近电梯,通往楼层最高处。随着电梯徐徐上升,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超脱于家庭之外,她感到一丝虚无缥缈的自由。天真蓝,厚重的白云像伫立在天上的冰川。苏晴俯瞰楼下的草坪,树丛被园艺工人修剪得圆润整齐。风吹过脸庞,穿过衬衫和发丝,荡起凌乱又无助的幅度。她坐在栏杆上,伸出右手,想抓住一缕风或其他,但手心是空的。

她听到女儿的啼哭声,回头看到婆婆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她感到薄暮似的汗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想起从前,那阵子,程栋呵护她,听她说话,跟她分享工作中的趣事,给她注册游戏账号,迫不及待地为她安排更多快乐。

女儿一周岁时,她想出去工作。她要跟程栋谈一谈,在饭桌上谈,尽量把气氛往轻松的方向带领。话题起了个头,程栋表现得极不耐烦,他把一块鱼肉扔进盘子里,汤汁溅起又坠落,餐桌上斑斑驳驳。他指责说,没蒸熟。

苏晴没反驳,端鱼回蒸笼,锅里加了热水,又蒸了五分钟,再端回桌上。结婚三年,她总结出一条相处的规律,程栋是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她不争不吵,避过怒气峰值,就能平稳生活。

一罐啤酒下肚,程栋说,外面风大雨大,你一个大专生,谁要你?苏晴猜到有阻力,追她的时候,说她漂亮聪明,拥有很多赏心悦目的优点,如今她是一个谁也看不上的大专生。

她说,小区外面开了家图文店,我跟老板娘说好了,先去试一个月。

程栋笑容隐遁,说,你都已经决定了,还跟我商量什么?

女儿在椅子里扭来扭去,程栋看也不看,苏晴只好抱起她安抚。你赚钱辛苦,我也想出一份力。

程栋问,女儿怎么办?我妈年纪大了,已经够累了,你别添乱。

苏晴说,奶奶和外婆轮流带。我妈退休了,能出一份力。

程栋无话可说,又开了一罐啤酒。刚灌了一口,他眉头拧起来,鼻子猛吸了口,连忙用手掩住。什么怪味儿?怎么越来越大了?你刚没冲厕所?

苏晴急急忙忙站起来说,差点忘了,还有一道蒸菜。

程栋说,倒了!

霉千张蒸肉饼子,挺好吃的。

程栋又一次重复,去倒了!你别太自私,我受不了那味儿。

梦魇了一整夜,回忆和现实交织,她像一只结网的雌蛛。“云雀”离开了,咖啡冷了,面包硬了。

苏晴在床头缝里找到一根长发,棕色,微微打卷儿,弧度有点勾人,像女人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她绷得很紧,嘴角两端用力抿住,仿佛有股不服输的真气,从头发丝儿开始,一直贯穿到脚心,脚趾用力抓地,努力保持站定的姿势。程栋出轨了,还是嫖了?不好说。

阳光是跌进来的,像一个金蛋,囫囵照入卧室。光线恰好掠过她,床尾切斜了一角晨光。她还是站不住了,蹲下来,再坐下,躲在阴影里,看尘埃在光柱中无序地飞舞。她抽出纸巾,擦了擦眼睛,还是有点难过,难过之余,又有点惊讶。但情绪都是淡的,不够隆重,在婚姻骤然触礁的困境中,似乎需要一些更加浓烈的东西。她回顾看过的狗血家庭剧,《蜗居》《又见一帘幽梦》《我的前半生》《回家的诱惑》《小日子》……试图从中找寻震惊愤怒、歇斯底里、痛不欲生的情绪。

擦干眼泪后,情绪好像游丝,一下子溜走了。

重入职场七年,从文印室的学徒起步,如今苏晴已是本地一家汽车杂志的合伙人。头两年,程栋逼她辞职,她不肯,隔三差五冷战。她扛住了压力,随着家里存款像鸟羽似的,日渐丰满,辞职的事情就不提了,没影了。这两年跑业务经常出差,喝酒应酬,回家以后倒头就睡,对夫妻生活提不起兴致。她不提,程栋也不提,形成了一种秋毫无犯的默契。

她有种觉悟,迟早要发生的,不早不晚,只是今天被她发现而已。她做过思想准备,策划过应对预案,真到了临场,反而镇定自若,觉得不过如此。刚才难过什么?是昙花一现的爱情和你侬我侬的新婚?是付出的真心和渐行渐远的青春?除此之外呢?为了孩子,隐忍的夫妻争执和婆媳矛盾?想想多不值得。一转眼,孩子大了,女人老了,忍到头,就该照顾回头是岸的浪子,维系看起来齐齐整整的家庭了。一辈子跟爱情一样,都是昙花一现,活明白了,人也没了。

程栋有早起洗头的习惯。苏晴曾打趣他,露在外面的要干净,怎么不见你天天洗屁股。在夫妻生活上,程栋很不讲究。苏晴抱怨过许多次,说多了,他也不改,她就不说了。

主卫莲蓬头的水声歇了。苏晴扶着床站起来,眼球布满血丝。骤然站起,她眼前一阵眩晕。

程栋问,怎么了?

苏晴说,有点低血糖。

程栋说,喝点热水。

她看过去,这个男人穿得人模狗样,休闲藏青色翻领T恤,黑色休闲裤,一身深色搭配,人样小了一大圈。

我回一趟单位,有个材料还要准备一下,下周开会要用。

苏晴回头,看他一眼,说,中午去我妈家吃饭。

程栋说,中午啊,我尽量。

苏晴知道程栋的尽量,其实就是婉拒。她坐在阳台上,耳边是滚筒洗衣机的轰隆声。她突然关掉了洗衣机,蛮横地扯出床单,重重掼在地下。她想起上期杂志做了偷拍摄像头专题,于是产生了一个想法,那想法一旦在心里萌动,便生根发芽成了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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