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切随风
作者: 夏群一
关上厨房门,水槽里垫上洗碗布,再慢慢打开水龙头,将水流调成一缕粗线,碗不能叠加,筷子一根根擦洗。穿着地板袜的王然,脚步轻盈,仿佛是小区里那只她常投喂的白猫。收拾好厨房,她坐到餐桌前,将电子钟拿到中央,12:50,这意味着她需要在这里坐上40分钟,然后再去敲响那扇对她总是紧闭的门。
楼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传来,像踩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数着那节奏,感受它的轨迹,并祈祷它赶紧消停下来,千万不要吵醒房间里那头随时可能炸毛,用眼泪攻击她的小兽。
当初为了省两个月的房租,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候,王然才从中介那儿寻到这套和她们家一样也在18楼,两室一厅的房子,匆忙带着田臻住了进来。开学后才发现,这套房子能留到快开学被她租到,是有原因的。楼上人手机的震动声,楼下都能听到,更别提走路、拖凳子、东西掉落的声音了。临着马路,晚上还总会有货车呼啸而过,像飞驰在耳道里。楼上还住着一个非常暴躁的女人,每天河东狮吼般地辅导孩子写作业(孩子只是哭,从未反抗过)。王然也为那个女人感到悲哀,她知道女人现在的愤怒,以后孩子都会用其他的方式变本加厉地“回报”给她。
小区正处在这所省重点高中的正对面,百分之八十的住户都是陪读的,楼栋群里,每天都有陪读的家长提醒楼上的住户少制造一些噪声。昨天小区群里有人气冲冲地质问楼上住户:“午休时间在家敲墙,钉钉子,有没有公德心?”楼上住户隔了好久才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群里有人知道在哪儿打狂犬疫苗吗?”言下之意,楼下的人是条疯狗,没搞清楚状况就在那乱吠。偏偏有人不解其意,好心地发来一个社区医院的定位,说那里可以打疫苗。于是,原本一对一的“战争”,变成了二对一,场面一度很混乱。
王然也曾礼貌地在群里提醒过楼上的女人,甚至字斟句酌,力求不得罪人,但那个女人还是怼她:“作为业主,我在家里走路,训斥孩子还要征得别人同意?”虽然生气,但权衡再三,王然没有再说什么。如果把这个女人惹毛了,故意报复她们可怎么办?高考将近,她和田臻都需要稳定——情绪的稳定,环境的稳定。
即使不知道楼下住着谁,王然每天还是小心行事,家务活尽量选择学生们在校的时间做,即使避不开,也会自带消音器,把一切声音弱化。如果所有的住户都能像她这样善解人意就好了,但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不是所有的善解人意都能换来同等的回报。
高三(20)班的家长群里,一个家委发来倒计时链接——距离高考还剩60天。并在后面感叹:“家长同志们,还有60天,胜利就在眼前!”有很多家长附议,大都是“早考早解放”的论调。王然没有说话,在这个群里,她大概是说话最少的人。有时候她也想,如果她的性格是那种活泼外向型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家庭不解体,和田臻如闺蜜般相处。
田臻进入高三后,她们俩一前一后患上了失眠症,睡眠不足引发的头疼,一直如影随形。她是个忍受力很强的人,不管是肉体的疼痛,还是心灵的创伤,所以,看中医,按摩,疏通经络这些价格不菲的辅助治疗,都只有田臻一个人在做,她自己没有做过,一来是省钱,二来是她知道,在田臻上大学前,她是不可能睡得了安稳觉的。实际上,即使为田臻花了大把钱,效果也不好,田臻依然失眠,依然头疼,王然知道她是因为精神压力原因所致,但不给她一些外界的“治疗”,她会认为自己不关心她。
班主任给王然支招,让她带着田臻睡,摸摸头,拍拍背,给田臻一定的安全感,或许可以治疗她的失眠症,即使孩子已成年,也是需要安抚的。
王然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带着田臻睡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了,但肯定是在田臻上小学那会儿。第一天晚上,王然抚触着田臻的背,等着她的呼吸平缓下来,等着等着,田臻突然说了句:“小时候,我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天天枕着你的手睡觉,因为你的手又白又软……”王然的动作一下子就顿住了,夜很黑,田臻背对着她,她看不到田臻的脸,但她知道,田臻一定在流泪。田臻的性子完全复制了她的,喜欢把事藏在心里,就像田不凡从不知道她的心思一样,她也不知道田臻的心思。她们都是那种喜欢把小小的委屈种在心里,让其生根发芽,直到根深蒂固的人。此时,她努力回想,田臻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需求,而她又因为什么忽略了。她挪了挪身体,贴上田臻的后背,手一寸一寸地顺着枕头插到田臻的头下,田臻却没有给她完成动作的机会,忽地起身,去了卫生间。那是在无声地抵抗:现在迟了。
陪睡抚触治疗田臻的失眠症只维持了三天,第四天的凌晨2点,王然刚睡着,就被田臻突如其来的抽泣吵醒了。
“怎么了?”王然问。
“刚睡着……就被你、你的抽动搞醒了。整个床都在动。”田臻说完抽噎得更厉害了,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王然也知道自己刚入睡时常常会一激灵,以前以为是缺钙,后来在一本心理学书上了解到人在浅睡眠状态时,容易产生这样的抽动,也就随它去了,可是现在它却成了田臻情绪崩溃的导火索。
“这个我自己也无法控制。怎么办呢?”
“你走吧。”
被田臻下了逐客令回到自己房间,王然很久都没睡,像很多个失眠的夜晚一样,她站在窗前把自己的目光送出去,顺着记忆的河流去追溯问题的症结所在——是听父母的劝阻不和田不凡结婚,还是得知他出轨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维持那段婚姻?是在离婚时抛开那些所谓的尊严,多要一些财产,还是不要田臻的抚养权?她在脑海里把每一种选择带来的可能,都朝着美好的方向预想了一遍,可是并没有哪一种可能是她希望拥有的生活。她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变得只有一种选项了呢?
凌晨的马路上空空荡荡,路灯的漏斗形灯光拥抱着一小片黑夜。绿灯在更远处孤独地亮着,似乎在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行人。
二
王然具备侦探的敏锐性,擅长从蛛丝马迹中洞悉一些别人想要隐藏的秘密。比如那时候,田不凡突然用上了防偷窥的屏保,还有他的衣服鞋子一直以来都是她买,但渐渐就多出来一些衣物,款式和颜色比王然选的要年轻时尚很多,甚至他还用上了男士香水,她就知道,田不凡的生命中已经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
二模考试的第二天,王然收拾田臻的书桌时,发现了一张叠得很用心,插在笔袋隔层里的纸,展开一看,是一篇英文作文。她不能完全看懂内容,但还是从底纹很精美的纸张中觉察出这并非是学校作文,她利用翻译软件,洞悉了田臻对一个男生那热烈的情感,露骨的表白。
她将那封信拿到餐桌上,盯着它,在心里预演了待田臻下晚自习回来后,她们之间的战争。她应该占得先机,在田臻进门的时候就拿着这张纸大声质问:“这是写给谁的,马上就要高考了,怎么能这样分心?!为什么要这么卑微,这个人明明不喜欢你!”之后又应该涕泪横流,诉说自己的不容易,为了田臻,三年前她就辞了工作,像个仆人一样24小时围着田臻,每天过得小心翼翼,可田臻呢,从不体谅她的良苦用心。
她知道自己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就带上猫粮和水,在小区垃圾站旁边找到了那只白猫。她刚蹲下,白猫就“喵喵”叫着来到她身边,并用肚腹蹭她的腿。她拿出一只塑料骨碟,把猫粮倒在上面,又将杯盖装上水放在旁边,看着白猫进食。她起身离开的时候,白猫“喵喵”叫了几声,跟着她走了几步,然后跳到一边的台阶上,目送她离开。她才喂了白猫几个月,它就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主人,产生了感情,可是她养了田臻十八年,怎么就越养越生分,养成仇人了呢?
她在贴吧搜索“发现高中孩子早恋怎么办”,发现有很多类似的帖子。一个心理咨询师说,家长应该理性应对,孩子早恋,说明他们已经懂得了审美,应该和孩子心平气和地沟通交流,分析利弊,一定不要强行制止,否则会适得其反。
绕着小区走了五圈,循环播放《让一切随风》十多遍后,她决定还是暂时装糊涂,但保持密切关注。回家后,她将那封英文信折叠好,插回到笔袋隔层里。是的,她不敢赌。依田臻在信里写的,她对那个男生是爱而不得,这封信有可能是田臻没送出去,也有可能是被他退回来的。如果自己再因此事和田臻撕破脸,她当着自己的面,从这没有护栏的18楼纵身一跃怎么办?
确定田不凡出轨后,他们之间也经历了争吵、冷战、谩骂、厮打。有一天晚上,田不凡和王然吵完后,摔门而出。心如死灰的王然,也站在18楼的窗户边,想着用自己的死,给田不凡套上永久的道德枷锁。那时,已经上初三的田臻突然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的光影里有些愤恨地对她说:“你就不能和他离婚吗?”
是这句话将她点醒,并将她从死神的怀抱里拉了出来。田不凡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存款也有一些,离婚时,除了房子和田臻,王然什么也没有要。她要把田臻培养出来,自己再好好地生活,打田不凡一个响亮的耳光,让他后悔同自己离婚。她甚至希望田不凡在离婚后意识到自己的好,从而回头找她复婚,到那时,她一定会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但是事与愿违,田不凡和那个女人过得很好,第二年他们就生了一个儿子,他已经从第一段婚姻中全身而退了,王然和田臻,都成了他的过去式。
田臻原本就和她不怎么亲,即使离婚后,田臻跟着她,也没有将她当作唯一的依靠。渐渐地,她在田臻眼中就变成了可以忽略的静物,别说交心,就是日常对话,田臻也将缩句运用到了极致。
“明天想吃什么?”
“随便。”
“这次考试怎么样?”
“就那样。”
“周末我们出去逛逛吧?给你买几件衣服。”
“不去。”
“你爸带你去了哪里?吃了什么?买了什么?就你们两个人吧?”
“你是警察吗?”
有时候气得胸口疼,但王然还是选择隐忍,她安慰自己,田臻这是受父母离异,以及学习压力大的影响,她相信有朝一日,同为女人的田臻能够理解自己,她需要做的就是慢慢等。
有个周末,她们从家里乘坐网约车到出租屋,遇到个话痨司机。司机的独生女在国外留学,还找了个美籍华人男朋友,准备留在国外工作,结婚安家。他感叹,就这么一个孩子,现在定居在国外,等于白养了,什么都指望不上。现在的孩子,他们的人生规划里,是没有父母的,所以,做父母的,应该明白这一点,早早安排好自己的晚年生活。司机感叹完就劝王然:“别让孩子出国,最好能留在身边。”王然本想说,孩子有自己的路,还是要尊重她们的选择,虽然可能有些言不由衷,但田臻就坐在旁边,她怎么能附和司机?可司机没等她说话,又说:“不过也由不得我们哦。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就是想和父母离得远远的,最好不在一个城市。”
目光一直聚焦在向后飞驰的景物上的田臻突然接话,很干脆:“对!”
王然觉得有人朝着她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上浇了一瓢冷水,发出“滋滋滋”的声响,青烟四起。
三
那两天,王然的脑袋里一直在想那封英文情书,也想着贴吧上那个心理医生的话。要怎么寻找时机,和田臻说这件事?又需要用怎样的话术开导田臻,让她从这段危险的单恋中尽快走出来,而不影响即将到来的高考?
她去接田臻下晚自习,等在学校南门口。家长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聊孩子的成绩和未来,而她是少见的,一个人站在一棵行道树的阴影里,塞着耳机听音乐。22点30分,高三学生鱼贯而出,和家长们一样,有三五成群的男生打闹着出来的,有两个女生手挽手窃窃私语着出来的,也有一个人背着书包行色匆匆地出来的,比如田臻。田臻表情木然地穿梭在人群中,走过王然的身边时,并没有发现她。王然摘下耳机,快步追上田臻,拉了一下她的书包带,说:“书包给我。”
田臻回头的时候,眼里都是讶异之色,但没有说话,一边走,一边拿下书包。这让王然心里轻快了一些,田臻对自己来接她这件事情并没有很排斥,才会让自己替她背书包。此前王然也来接过田臻下自习,但她总是走得很快,将王然远远地丢在身后。那时候,看着身边一些母女脸上挂着笑容,手挽手亲密交谈,王然就觉得胸口憋闷,有一股酸涩往上涌动,到达鼻腔,再变成一股温热盈满眼眶。可是今天,田臻没有着急赶路,和她保持着差不多的步频,也让她眼眶发热。
“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来接你吧?就剩五十几天了,以后想接都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