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

作者: 李云

1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秋水决定在灯盏窝再待几天。因为在父亲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个叫小美的女人,她正儿八经地跟秋水谈起了老房子租赁的事宜。秋水的父亲享年八十二岁,高寿,是喜丧。他预感到自己要走了时就把秋水叫了回来。吹吹打打,丧事办得很是热闹。小美一到家,就立马赶了过来。上完香,吃好豆腐饭,快后半夜了,小美找到秋水,拉她到搭建在院子里的帐篷下坐好。帐篷下生着一堆堆亮汪汪的炭火,刚一落座,小美就将一双细皮嫩肉的白手罩在火堆上烘,新做的美甲是黑紫色的,像一把紫葡萄在火堆上蹦跳着。吸一口气,她开口说道:晚上还是蛮凉的哈。

山里的气温落差大,一早一晚是很凉的,太阳出来了又热。秋水瞅小美一眼,说:你该穿一件外套的,晚上气温低。小美刚回来,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丝绒提花衫,看着华贵,却不保暖。但从外面回来的人,还是住在城里的人,穿得都比山上的人要单薄些。秋水就准备起身去车上拿自己的外套给小美披上,小美这一回来就来送父亲,她还是很感动的。但小美却将她拉住,说:姨,你坐,胡成兵帮我去拿了。胡成兵是小美的老公,老婆刚回来,高兴坏了。秋水笑道:这次回来会多住些日子吧?一晃又快到年了。

哈,姨,我告诉你 ,这次回来不走了。我要留下来。小美盯着院坝边开得正好的鸡冠花说道。在黑夜里大红着的鸡冠花,幽暗、深邃,有着红丝绒的质地,也有葡萄酒的醉意。

小美继续说道:孩子即将读初中,想回来陪陪——这小子呀,开始叛逆了,动辄就跟他老子两个争。我在外面也不省心,其实呀,外面的钱也不好挣了,如此,还是回来吧,家里兼顾到了,我也想创创业——跟我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搞新媒体传播的小妹妹,我们要回来拍短视频,做好了,有流量了,就可以卖山货。

哦,这倒是好的。秋水附和道,也只是附和吧,她打心眼里并不相信这些能赚到多少钱,毕竟这可不比她的小店,卖一捆草纸多少钱,卖一块肥皂多少钱,都明明白白的。但凡信息时代隐匿在大海深处的流量,她没有心思去知道。

所以呀,姨,爷爷走了,你这房子也空下来了,你租给我吧。我那个视频要你这个房子、这片菜园、这片鸡冠花和那斑竹园呀,你这太适合我们的创意……

等等,我这老房子咋跟你的洋楼比呀?拍视频嘛,肯定是你的洋楼好看。不待小美说完,秋水插话道。她实在想不通,小美家那么洋气的房子咋不用?说着就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青砖平房。这是她的父亲早年推翻土坯屋造的,房子坐西朝东——在灯盏窝,由于地势原因,房子不会统一坐南朝北。房子一共有五大间,看上去一大排,门窗上有精致的雕花,门口的台阶长着一层毛茸茸的青苔,平顶上搭建了一个彩钢板棚子,棚子向东方张开着,像振翅的大鹏。棚子本来是遮阳的,后来就常有烟叶、辣椒、玉米和雪里蕻晒在上面——不管咋说,房子还是旧了,朴素了呀!

小美很固执,口口声声说好就是好,其实大家都明白,她所要拍的视频不能搞得很有钱的样子,而秋水这座老宅正好有故事可讲,也可以收拢人心,就是所谓的流量吧……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谈生意知道另辟蹊径,会找对方的痛处下手,话锋一转,她说道:姨,我跟你说啊,你倘若真心在乎这个家,就应该懂得放手,你想啊,你住在城里,爷爷走了,房子空了——房子不住人,挂一把大锁,会毁掉的,锁会锈,房子也会荒芜,野草丛生,你说这样还有意义吗……

说着,小美就将一瓶香水从包里掏出来,塞进秋水的手里,真是太会来事了。

2

小美的话,像冰碴子,直接戳到了秋水的心口里,秋水只感到胸口处一凉,接着便是一阵刺痛,冰碴子的尖头把心口戳了一个大洞。她不得不顺着小美的话想到一个现实问题,父亲离世了,房子也没人住了,而房子不住人,没了人气,如小美所说,几年一过,就被野草霸占了,说不定斑竹园的竹子也会伸到屋里来,屋顶的棚子一散架,房子只能荒芜,成为一片废墟……不,不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心虽然不甘,可自己每天要看店,哪里有时间回来照看房子啊?更别说菜园,以及猪圈里的两头架子猪了!

现在,就进到屋子里去看看吧。三间房,秋水拥有一间,本来是逢年过节时回来住的,但这些年,吃好饭,一家三口还是都硬着心肠返程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家。边上的房间是秋水哥哥的,哥哥早逝,但房间还在。父亲的房间在火笼屋后面,位于北面,光线偏暗,靠墙站着一排老家具,门口处,码着一堆蛇皮袋,有的装稻谷,有的装玉米。

穿过火笼房,就是灶屋。灶屋外面是一个猪圈。猪圈边上杵着的一截土坯墙,是拆牛圈时留下来的,几根野巴豆藤爬在上面,像牛的泪痕,弯弯曲曲地蜿蜒着。后门边砌了两个水池,一根白色塑料管埋在左边水池里,引来的小溪水淌满左边的水池再溢到右边水池,再从右边水池流进一条直通藕田的小沟里。水不断地流进来,水池也就常年满着,水声潺潺,像天然的泉水。藕田下面还有一条小沟,这条沟会将水引进斑竹园……藕田是秋水的父亲从菜园边开辟出来的,因为哥哥喜欢食藕,藕炖猪蹄,他一口气能吃上三大碗。秋水是女子,更喜欢荷花,且认为这里的荷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纯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背景是远处的青山和高远的天空。这荷花是真正的亭亭玉立,花朵也大,花瓣一层一层的,跟年画上的荷花一模一样,偶尔还能在花瓣上看到一抹被洇湿的粉。

猪圈里的两头猪,一头是架子猪,养到年,就是大肥猪了,得杀掉吃;剩下的猪崽会继续喂养,养到来年成为大肥猪了再杀掉;然后再去买一只猪崽来喂养。如此循环着,以保证一年有一头猪可杀。反正秋水回来有得吃也有得拿。父亲本人则喜欢吃面条,又酸又辣的面条能吃两大碗,他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好东西都要留给孩子。

菜园是秋水的父亲最得意的地方,四周被木槿树当篱笆墙围着。由于每年修剪,木槿的高度永远停留在齐肩平。花开之时,一朵一朵紫色的小花,煞是好看,蜜蜂在四周嗡嗡地飞舞着。进菜园的门是用斑竹片制作的,竹门上装了一个铁丝扣,一扣就关上了。土是最好的沙土,分割出了好几大块。父亲会根据长势的高低从而有序地种下蔬菜,如同小区的房子,错落有致。种辣椒的地方不会种四季豆,丝瓜南瓜种在边缘,尽量让藤蔓有攀援之地,高的矮的,都能够保证阳光充足;小葱、香菜、蒜苗则种植在门口边,便于随时采用……

从菜园回到大门口,秋水像小美一样,盯着鸡冠花看。这里还有一大片大丽菊,它们在春天开花,有时候也会在秋天再开一茬。此时只有鸡冠花盛开着,花色深红,有着红丝绒的质感,即使在夜色里,接受到棚子边上悬挂着的灯盏的照拂,亦是红艳艳的,深沉也深情,妖艳也热情。它们其实是自生自灭,自己传播自己生长,反正是年复一年地开。秋水眼睛一滑,一不留心滑到斑竹园,那里远离灯火的照耀,漆黑一片。夜风起,竹叶摇曳,沙沙有声,像是有人在走动,窸窸窣窣的。秋水不由得一惊,就又看见哥哥黑黢黢地站在那里,正看着她,很想上来送送父亲的样子,但他却上不来,害怕灯火一般,只能求助秋水:妹妹,我咋上不来呀,动……动不了……

哥哥,你莫急,我来接你……

秋水刚站起来,就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再看一眼黑黢黢的斑竹园,无力地坐下,眼睛已泛红。那年,父亲接回哥哥的骨灰盒就是先放在斑竹园——在灯盏窝,但凡在外面去世的人,特别年轻人,怕有怨气留在屋里,骨灰盒便不会进屋。骨灰盒装在一只黑色旅行箱里,定格成一道阴影站在斑竹园里。自此,秋水偶尔会看见哥哥站在斑竹园里,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期期艾艾。

哎呀,姨,你脸色咋这么白呀?你听到我的规划了吧,我呢,保证将房子保管好。你不晓得呀,你这里真是我梦寐以求的、再理想不过的好地方……秋水听着,又像是没有听清,只觉得小美充满惊喜、陶醉,又略带悲悯的声音像蝴蝶的翅翼扇过耳朵,嗡嗡嗡的,呜呜呜的。手落到耳朵上一拍,拍疼了耳廓,嘶一声,热泪潸然……

3

香水的长方形盒子棱角分明,有点硌手,秋水看一眼手心,回头又看着停在堂屋里的棺材。耳畔,挽歌郎正在将她父亲的一生编成挽歌唱出来:你这个人啊,手巧心实,那木头啊,被你卷出了花儿;那些个年月里,哪家女儿出嫁哪家男儿成婚,不是用你打的家具?那雕花,栩栩如生啊,你就是那个最懂木心的人哪……

对,父亲还在堂屋呢,怎么好谈这些啊,什么租赁不租赁的,这又不是商铺!再说,这房子可是父亲亲手建造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积攒着父亲的手上的温度,也是他多年的心血。他刚走,就要把房子租给别人,这也太不孝了!咱家可没断后呀!一个窝火,秋水将香水盒猛地塞回给小美,并气咻咻地说道:这事啊,不说了,我爹还没上坡呢!

如挽歌郎所唱,秋水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好木匠,是最懂木心的一个人。秋水默默地听着,不由得佩服起了挽歌郎的创作水平,他才是真懂父亲的人哪!秋水也就顺势有了一些回想,从而悟到父亲之所以被说成是好木匠,跟他讲究做匠人的规矩有关,好比说他跟主家讲好哪天去就是哪天去,而一旦定好交工日期他也会准时交工。且父亲内心虔诚,有仪式感,到达人家家里、架起木马,准备劈第一斧头前,还会去净手,跟主人说上几句吉利话,再在木马上系上红绸。他尽量小心干活,不让手受伤,因为害怕血沾染到新家具上不吉利。这新人新事,是要讨好口彩的。父亲也不像其他匠人,歪心思多,想着法子要好吃好喝。他呢,不抽纸烟(抽的旱烟是自己种的),不喝酒,吃饭也很礼貌,主人家做啥就吃啥,夹菜更是斯文,看到小孩多的话,筷子就不怎么动了。他也从不管主人家的闲事,跟女主人非常注意保持分寸……好名声一传十十传百,那些年他基本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干活,有钱付钱,没钱换工,处处以融洽为主。

就连眼前,停在堂屋的这口棺材也是他自己打的……

秋水的眼睛落在棺材上抚摸着。黑黝黝的棺材,被两只长凳架着,上面盖了一床被褥,下面被一盏长明灯照着,跳跃的火苗宛如心脏在呼吸。棺材是用上好的桐木和松木打的。在灯盏窝,老人有先准备棺材的风俗。打好的棺材会停放在屋后的廊檐下,因为这里不显眼,不会被小孩看到而让他们害怕;再把廊檐搭出来一块,铺上油毡布为棺材遮风挡雨。秋水的父亲为了保护好棺材,每年还会刷一遍清漆保养,以此保证棺材不长虫子,不腐烂。但他放弃了雕花手艺,只将每一块木板用砂纸打磨得滴溜滚圆,相当于每一块木板都被他摸熟了,上漆之后,就呈现出了温润和庄重的感觉,如他平日里的眼神,深沉得好似总有热泪饱含着。

但他打的第一口棺材却让他的儿子,即,秋水的哥哥睡去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太过于悲壮!从打陪嫁改到打棺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喜欢上了时尚轻巧的组合家具,嫌弃他打的家具笨重、老气,生意渐渐地就从少了到没了,最后只能打打板凳木盆之类的小物件,但木盆终究也还是遭到了嫌弃,太重了,黑乎乎的似乎不干净,没有搪瓷盆和塑料盆花哨。一个上好的木匠只能回到家里,但他钟情做木匠活啊,便把锄头柄雕上了花纹,像鸟兽,又像甲骨文。实在没啥可做了,这才研究起棺材来——再怎么嫌弃也不可能换纸糊的棺材吧!父亲好似手心里一天不摸上刨子和木头,就会六神无主,心头发慌。只是,研究半年打好的第一口棺材刚盖上盖子,却接到了河南那边打来告知儿子出了意外的电话……可想而知,他如何受得了!人直接跪倒在地上,抚摸着棺材哭哭笑笑,身子软得好比一个要上山的蚕宝宝,恨不得躺进棺材的人是他!等送了儿子上坡,他就找了一把斧头,要砍掉自己的手,说都怪自己不该打棺材——打啥棺材呢,楞是把儿子打没了,这手他也不要了!

再次打棺材,是送走老伴的那一年,他感觉到死亡就在眼前,土已埋到肩上了。这口他为自己打的棺材,足足打了两年,这时候,体力大不如以前,重的木头搬不动了,只能慢慢挪,后来还是找来一个人帮忙,才把棺材板合拢,盖好了棺材盖。看着如此温润和庄严的棺材,他激动了,抚摸着棺材又是哭哭笑笑,浑身软绵无力,好似已经感知到就要用上它了!

4

将父亲送上坡,秋水一个人在房子里留了下来。她想收拾收拾,将一些物品该丢的丢,该归纳的归纳。父亲做的家具,一个个高大威猛,却又是精雕细琢,堂屋里的电视柜,火笼房的茶水台,房间里的高低柜五斗橱穿衣柜抽屉桌……她想,可得将它们遮盖好。打开柜门找旧布头,手触摸到家具上的雕花,一只喜鹊、一朵牡丹,她惊叹工艺的繁复,又很怕它们被灰尘掩没。喜鹊得叫起来呀,牡丹得盛开呀。她便对着喜鹊和牡丹禁不住思考起来,可能将房子租赁给小美使用是最好的办法,家具只有被使用,才会有生机。再说,只是租,又不是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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