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奔滩
作者: 张德杰一
夕阳即将西下,狭窄的官道上,一个小道士正风尘仆仆地朝前赶着路,他又累又渴,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很是难受。不远处的道路旁立有一块路牌,小道士定睛一看,继续往前是贵阳城,往左则是清镇县。我该往哪走呢?贵阳?还是清镇?小道士望着即将西沉的日头,有些犹豫,照这个速度,当晚要赶到贵阳歇脚是不可能的了,与其风餐露宿星夜兼程,还不如就近在清镇打个尖,找个地方好好吃上一顿填饱了肚子再说。要知道这年月可不太平,这一路上到处都有强人出没,虽然自己的包袱里没有几个钱,但谁敢保证土匪们抢不到钱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伤人命?自己一个人死不足惜,可师父还没找着呢,使命还未完成,他不能死。一想到师父,小道士的眼前泛起了一层薄薄的迷雾。
路的下面是一道深深的峡谷,猫跳河从谷底穿过。眼下正值夏季丰水期,河水发出巨龙一般的咆哮,震耳欲聋。小道士沿着崎岖的小路下到河边,只见那河水如一条蛟龙般朝着下游奔腾而去。想着已经离清镇不远,小道士放缓了脚步,慢慢地欣赏起猫跳河两岸的景色来。这猫跳河的由来,他小时候听师父说起过。师父说,这猫跳河跟虎跳峡一样,相传河中有一块巨石,枯水时节,两岸的老虎可借助河中巨石纵身一跃跳到对岸,于是人们就将其命名为猫跳河。这猫可不是只会喵喵叫的小猫,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老虎。日头已经完全掉到山的那一面去了,周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道士想到师父给自己讲述的那个故事,不由得全身汗毛直竖,心想在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真要是有只吊睛白额的大虫跳将出来,自己的这副小身板恐怕还不够它塞牙缝的呢。
小道士正有些六神无主,忽然,看到了远处有一户人家。是的,那是一户人家,正好在路的拐弯处,他定了定神,看样子,那还是个大户人家,不仅有楼有亭,还有个不小的院子。顺着风,他听到了那边传来的狗吠的声音,哦,那没事了,既然有人家,说明这里离清镇县城真的不远了,小道士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哼起了歌,迈着轻快的步伐朝那户人家走去。
路边的一块玉米地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佝偻着腰正卖力地除着地里的杂草,他的腿瘸了,眼睛似乎也完全看不见,小道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老人家!小道士跟他打招呼。
你是谁?年轻人,你在叫我吗?那老头颤颤巍巍地从玉米地里转过身来,他的眼睛里空洞无物,那双瘦如枯骨般的手上,沾满了厚厚的黄泥。老头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得似稻草一样,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他的脸。
是的,老人家,是我在叫你。小道士是想跟老头打听此处离清镇县城到底还有多远。于是他虔诚地站在路边,等那老头慢慢地从地里爬到路上。在小道士看来,那短短的几步,却仿佛用尽了老头全身的力气。老头终于上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给我……口水喝,他向小道士伸出右手,那手长满了老茧,又黑又脏,看样子很久都没洗过了。小道士感觉那声音十分熟悉,却又不敢肯定,他试图再走近一步看清他的脸。
小道士双手将水壶递上前去,递到那老头的手上。眼前的这个老头不但腿瘸,连眼睛也瞎了,真是个可怜人,小道士忍不住摇头叹息。
老人家,怎么就你一个人下地干活?你的儿子,孙子呢?小道士好奇地问。
你是在问我吗?过了许久,老人才回过神来,他似乎已经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子女了。由于看不清老头的脸,小道士也无从判断老人此时的内心活动。
是的,你都这样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干活?小道士想不明白,这附近只一户人家,还是个大户,那么富裕的人家,怎么忍心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出来干活?
听到小道士的话,那老头没有立即回答,自顾自喝着水。老人在喝水的时候,用手将脸上的头发拨拉到了一边。
突然,不远处的房子里亮起了灯,一束微弱的亮光仿佛瞬间照亮了这河面,也照清楚了老头的脸。
那光亮如一道闪电击中了小道士瘦弱的身躯。在看清老人的脸后,小道士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大惊失色道,师父,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父……你叫我师父?你是小林子?老人伸出手在小道士的头上、脸上不停地摸索着,最后在摸到小道士颈后那道明显的伤疤时,他终于停住了,无声的眼泪从那空洞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他十分肯定,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小林子!那道颈后的疤,他再熟悉不过了!
二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声婴孩的啼哭划破夜空,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门外,大风呼啸而过,雨啪啪地打在脸上,钻心的疼。
地上竟是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他抱着婴儿进了屋,烛光下,他解开那厚厚的襁褓,是个男孩!那道从颈后一直延伸到背部的伤疤,看得他心惊肉跳!
是我,我是小林子啊,师父!小道士扑倒在老人的身上放声大哭,老头将他一把搂在怀里,也跟着伤心地大哭起来。
我的徒儿啊,师父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老头全身战栗,此时此刻,他将这些年所经历的苦难全都释放了出来,若不是遇到自己心爱的徒弟,他哪敢在这大路边上哭出声来,平日里他就算多说个不字,都会招来皮肉之苦。
师父!过了许久,小道士才抬起头来,他擦掉老人脸上的泪痕,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眼前的老人来,这才几年啊,他心心念念的师父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唉,真是一言难尽,老人收起眼泪,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才开始哆嗦着将他这些年在这猫跳河畔的遭遇慢慢说了出来。
我真是瞎了眼,会被那狗日的几顿好菜好饭就蒙蔽了眼睛,竟轻易答应帮他找出真地,助他姬家子孙后代升官发财,而我却因泄露天机,坏了规矩,活该受此大罪。说完,老人愤懑地将手中的镰刀朝玉米地里扔去。
老人捶胸顿足,痛悔不已。
师父,你为何不告官呢?或是选择离开这里回到徒儿那里去?小道士很是不解。
告官?我的好徒儿啊,你是不知道这州里县里,甚至到了京城都有他姬家的人,我能告到哪里去?这世道本就官官相护,恐怕为师还没走到那衙门口,就已被姬家的鹰犬乱棍打死了。再说,就师父这样又瘸又瞎的样子,那衙门里的老爷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就因为我一句话,把祖坟埋到这河中小岛上,他姬家就从此飞黄腾达了?只怕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不仅不信,还会帮着倒打一耙,说我污蔑姬家,让我吃不完兜着走。
那就任他姬家忘恩负义,踩在你老人家头上拉屎撒尿?小道士看到老人那苍老的面容,心里如刀剜一样疼。
可又能怎样呢?都怪我自己啊,自作自受!老人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就不信没有办法治得了他姬家了!师父,你忘了我小时候你常对我说,这世间的事情,凡事都讲天道,讲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吗?待徒儿好好想想,我一定要把师父您从这龙潭虎穴中解救出去。小道士将老人扶到那姬家大院附近,直到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恶犬的低吼声,小道士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根据师父的指引,他沿着猫跳河一直往下,然后过了一座跳墩(河中央的大石头),走到了一处叫望城坡的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了满城的灯火。当晚小道士就在城边上找了个旅馆住了下来。
一夜无话,次日天刚麻麻亮,小道士就来到了猫跳河边,他沿着河边走边看,一直到太阳直晒头顶的时候,他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二
时间倒回至八年前,猫跳河旁崎岖的山路上,一个光着脚衣衫破烂的老乞丐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不远的地方,一户人家正在操办丧事。说是办丧事,却一个来帮忙的外人也没有。这户人家姓姬,祖上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好不容易在这猫跳河旁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却发现这周围的山上全都是石头,无一处平地,一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粮食,到头来还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
一座破烂的小木屋坐落在波涛汹涌的猫跳河畔,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却是这一家人最后的避难所。
是这家的女主人率先发现了老乞丐,她正准备到河边去摘点野菜,却发现路边倒着一个人!姬德,你快出来!她大声惊呼。不一会,她男人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合力将老乞丐拖到屋里,很快,女主人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
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老乞丐终于醒了,他环顾四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在哪?他问。
猫跳河,男人回答,从这里往下,再走几里地,有座石墩,跳过河,就到了望城坡,站在那坡上,你就能俯瞰整个清镇县城了。
闹了半天,自己还在清镇,尚属安顺地界,连贵阳城的边都还没沾上。老乞丐有些着急了,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不行,天黑之前,我得赶到贵阳去,要不就错过了。
错过了什么?姬家人问。
你们有所不知,贫道是从千里之外的四川而来,原本要到贵阳去参加一个道观的活动,谁知半路竟遭遇了一伙土匪,不由分说将贫道身上的财物尽数掠去,连衣物鞋袜也给扒去了,贫道苦苦哀求,他们这才给我留下一件单衣遮蔽羞耻。
道长,不瞒你说,我姬家也是世代为农,一贫如洗,实在拿不出一个多余的铜板资助道长;可就道长眼下这情形,如何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贵阳?如若不嫌弃,就请道长在寒舍将就一晚,等天亮之后再作打算如何?
事已至此,见这家人如此热情,老道也不再坚持,当晚便留了下来。
油灯下,一副孤零零的棺材摆在屋檐下,堂屋的门楣上,有一副泛白的对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老道看在眼里,不禁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姬德吩咐老婆,把家里仅剩的一块腊肉拿出来招待道长。一盘折耳根炒腊肉,再就着喷香的苞谷饭苞谷酒,道长也顾不得体面,只管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吃完,老道连声道谢,说这一路走来,历经了千难万苦,没想竟在这猫跳河旁遇到了一户好人家,只是不知家中亡者何人?
姬德回道,是我六十八岁的老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却苦于无钱医治,前些日子老母亲突然病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怜老母亲一生行善积德,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却在临终前遭此大罪,熬到前日,丢下这一家子独自去了。
真是天可怜见,不知老太君的安埋之地可曾选好?老道士问。
似我等这穷苦人家,哪有钱请那风水先生前来帮忙指点,不过随便找个山旮旯挖个坑草草掩埋罢了。
也是,连活人的温饱都解决不了,哪里还顾得上死人呢。
道长思忖良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说,姬老弟,贫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道长尽管开口,姬德洗耳恭听。
老道抚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缓缓说道:坟前如牛槽,断子又绝苗;坟前慢慢低,辈辈人定稀;坟后山探头,必主损人丁;明堂如掌心,宝贵斗量金;明堂如簸箕,子孙穷到底。凡那子孙后代当官发财的人家,无一例外,必定是将祖坟埋在了风水宝地上。
姬德对风水一无所知,便说,还望道长能够指点迷津,助我姬家摆脱困境。他没想到无意中救下的老头竟是风水先生,连忙拉着老婆孩子跪在道长面前。
快快请起,看在姬老弟如此诚心的份上,贫道愿意一试。不过贫道有一个条件得说在前头,不知姬老弟可否答应?
道长请讲,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姬德也答应道长。黑暗中的姬德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好,我就直说了。这风水宝地非同一般,按道理看风水之人不能指出真地,否则就是坏了规矩,会被老天惩罚,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断手断脚眼瞎耳聋;因此,你得答应贫道,事成之后,如贫道遭遇到什么不测,你得负责给我养老送终。
我答应!请道长把心放到肚子里,只要您在姬家一日,姬家上下断无亏待之理。老道的条件姬德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
几天后,姬德将母亲葬到了河中的一处小岛上。远远望去,那小岛如一条浮出水面的鲤鱼一般,坟茔则正好坐落在鱼眼里。“鲤鱼奔滩”,大富大贵之地啊,这家人要发了!新坟落成后,凡是懂一点风水的人路过,都会停下脚步驻足观赏一番,称赞姬德遇到了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