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戈壁滩

一

残阳如血，悄然地洒落在祁连山下寂寥孤冷的黑戈壁滩上，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那一望无际的荒原大漠，铺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到处是一片银白，在黄昏，显得是那样的凄凉落寞。

大漠的冬天，北风刮来，似一把无情而锐利的刀子，割裂着戈壁滩上的寂静，将寒意揉进人的骨缝。

苏四妹靠着小牛子弱小身躯的支撑，在荒凉的大漠上，迎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踉踉跄跄地挪动着近乎僵硬的双腿。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行动显得十分迟缓。

突然间，苏四妹斜搭在小牛子肩上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小牛子感觉到那手变得沉重起来，他急忙低下头一看，苏四妹的双腿已经不能动弹了，身后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小……牛子，要走……走出戈壁……”苏四妹声音断断续续，十分微弱，话还没说完，便慢慢停止了呼吸，只是一双眼睛难以闭合，仍像看小牛子。

“妈妈……”小牛子大叫起来，声音显得十分的悲惨凄楚。他满眼含泪，双手抓住苏四妹的胳膊不停地摇晃着……

二

大漠古城，备受战火摧残的残垣断壁，在暮色中露出瘆人的凶光，如一头荒古巨兽，令人胆战心惊。西路军遭到数倍于己的敌人连续几天的围攻，古城几乎变成一片死亡的废墟。城内的许多房屋、寺庙被烧成了灰烬，天空还不时地卷起浓浓的黑烟。一眼望去，尸横遍野，几朵暗红的云覆盖住了茫茫黑戈壁滩……

几只苍鹰发出凄厉的怪叫声，仿佛在为这片土地的苍凉而悲鸣。古城内外，笼罩着凄凉、悲壮的气氛。

远处，响起阵阵马蹄声，一队敌人的骑兵朝着黑河方向渐渐消失。

傍晚时分，天气骤变，大风咆哮着，如一匹匹脱缰的野马，夹着鹅毛大的雪片，向大漠戈壁铺天盖地地卷来，发出一阵阵令人恐惧的声音，天地间一片混沌，仿佛整个世界即将被冰雪吞噬。此时，西路军妇女团副连长苏四妹从昏迷中醒过来，努力地挣扎着，爬了起来。她满身是血，头发蓬乱，眼前一片模糊，眼中满是孤单无助，心里也升起了绝望。她正在迷茫的时候，一阵微弱的呻吟夹在风雪声中隐隐约约飘进了耳里，她立即警觉起来，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她下意识地抓起地上的半截枪托。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子，正缓缓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苏四妹本能地握紧枪托，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黑影子。

北风呼啸着，疾吹着苏四妹散乱的短发，雪花漫天飞舞，粘满了她的睫毛。一团团被狂风连根拔起的骆驼草，在雪地中急速地翻滚着，裹成一个个蓬松的雪球。苏四妹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脸被冻得几乎变成了一张浊黄的蜡纸，身上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旧棉袄血迹斑斑，露出的棉絮在寒风中不停地颤动，但她的眼睛依然紧紧地盯在了那团黑影上。

苏四妹是个幸存者，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是怎么逃过这场劫难的了。刚生产几天的她，本可以带着婴儿，不用上前线，但苏四妹却把婴儿托付给了古城的一位大妈，硬是拖着虚弱的身躯，参加了这场残酷的突围战。

苏四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腿上的伤口剧烈疼痛着，由于失血过多，她感到身体异常的虚弱。无情的暴风雪，凄厉地吼叫着，阵阵眩晕不停地向她袭来。她觉得孤独极了，像一只孤雁，又觉得死神正在悄悄地向她逼近。

苏四妹感到彻骨的寒冷，像被冰水浸泡过一般的腿脚真有些支持不住了，险些跌倒在雪地上。但她看见那爬动的黑影，又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半截枪托。

风雪渐渐退去，一钩残月，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大漠的夜空，从飘忽的云层里露出半张冷冰冰的脸。远处的那个黑影，爬起来又跌倒，像是受了重伤。苏四妹借着朦胧的一丝月光，摇摇晃晃地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地向其靠近。黑影惊叫了一声，又跌倒在地上。瞬间，苏四妹又惊又喜，她依稀看见了黑影头上的五角星。此时，她心里有些激动，立即扔下枪托，想一下扑过去，却摔倒了，身上、脸上溅满了泥沙和雪水。她十分艰难地从雪地上撑起身子，踉跄地朝前走去。她看清了，雪地上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战士。“你醒醒……醒醒。”苏四妹扑过去，一下抱着他连声叫道。

苏四妹半跪在雪地上，微微地喘息着，冰冷的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把小战士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用破棉袄裹住他几乎冻僵了的身子。河西的雪夜异常寒冷，阵阵雪风刮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她从棉袄上撕下一块破布，紧紧地缠在了小战士受伤的脖子上。一种纯洁、真挚的母爱在心底隐隐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里一酸，目中含泪，身体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苏四妹正心慌意乱，小战士猛地从她怀里挣脱，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满是恐惧和疑惑，“你……”

“不要害怕，我是西路军妇女团的。”苏四妹急忙说道。

小战士迟疑地看了看苏四妹，突然一下又扑到她的怀里伤心地哭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苏四妹轻轻地抚摸着小战士的脸，问道。

小战士抬起头望着苏四妹，低声道，“我叫郑小牛，大家都叫我小牛子，是军部的通信员……”

一串流星划过寂静的夜空，坠落在黑森森的祁连山里。苏四妹心情沉重地望着小牛子，她想起了和敌人惨烈战斗的场景，以及敌人对西路军战士惨无人道的屠戮，顿感心有余悸，她决定趁着黑夜尽快带着小牛子逃离古城。

苏四妹抬腿刚走几步，猛然间看见雪地上躺着几名牺牲的女战士，全身血肉模糊，她心里一阵战栗，险些晕倒在地。但她还是强忍着悲伤的心情，从地上拾起几件破烂衣服，挑选了一件给小牛子套在身上，其余的又轻轻地盖在了女战士们的遗体上……

苏四妹抬起头，默默地望着这片被战火淹没过的土地，心中陡然又涌起刀割般的绞痛。她哀伤地向着这座埋藏无数英灵的古城深深地鞠了几躬，从地上捡起一把马刀，和小牛子朝着落日的方向走去。

三

第二天拂晓，苏四妹和小牛子来到了一座破城子。

破城子那饱经千年风沙雪雨侵蚀的断壁残垣，在空旷的大戈壁滩上显得是那样的凄苦孤寂。它的四周一片荒凉，一丛丛、一团团乱蓬蓬的芨芨草，零星地散落着，被厚厚的冰雪压得像在痛苦呻吟。整个黑戈壁滩，弥漫着严寒、凛冽的朔风，不时地卷起层层雪浪。

小牛子躺在破城子底下，一双眼睛紧闭着，饥渴和严寒，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苏四妹望着他，心里感到阵阵不安。是的，自从在古城和敌人交战以来，他们已经两天未进水米，完全是用干枯的骆驼草和积雪充饥解渴。苏四妹的心异常沉重，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多么希望此时能找一个地方好好睡上几天，然后再寻找机会走出戈壁荒滩。可方圆数里，连只小鸟的影子都很难看见，只有纷纷飘落的雪花和沉重的戈壁沙漠。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伤情，万一……那小牛子能走出这大戈壁滩吗？苏四妹双眼下垂，悲伤布满了她的脸。

“小牛子！小牛子！”苏四妹痛苦地呼唤着。只见小牛子动了一下身子，他的脸色已经灰白，并不停地翕动着双唇。“水……水……”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很细很弱。

苏四妹抬头望着天空中纷乱的雪花发愣，她又想起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猛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心在痛苦地呻吟，纠结和矛盾撞击着她的灵魂。此时的苏四妹，感到十分困惑，作为副连长的她，如何才能想办法让小牛子活着走出这大戈壁滩？

苏四妹内心备受煎熬，眼窝深陷，大腿上的伤口疼痛难忍，这时候的她又有些躁动和迷惑起来。“天呀，我究竟该怎么办？”她心里一边默默地祈祷，一边不停地反问自己。

许久，苏四妹才从慌乱的思绪中冷静下来，她默默地望着小牛子，鼓起勇气，双手颤抖着解开棉衣的扣子，轻轻地俯下身，一手抬起小牛子的头贴近自己的胸脯，一手使劲地往小牛子的嘴里挤着奶水，乳头上也被挤出了一道乌红色的血印子。一股寒风刮来，冻得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小牛子闭着眼睛，吸吮着香甜的乳汁，喉咙感到湿润多了，全身也温暖起来。

“你……”小牛子突然睁开疑惑、惊讶的眼睛，过了半晌，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强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苏四妹平静地望着小牛子，目光里充满了辛酸和爱怜。很久，她才轻轻地问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小牛子声音细细的，几滴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苏四妹脸上浅浅地露出一丝苦笑，她弓着身子，吃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默默地凝望着远方——茫茫的大漠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绵延的祁连山，像一条雪龙横卧在那里。猛然间苏四妹感到一阵虚弱，双腿似乎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眼前的大地也在不停地旋转。“我一定要坚持住！”苏四妹鼓励着自己，她使劲咬着嘴唇，一丝鲜血慢慢地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

“你……你怎么啦？”小牛子看到苏四妹脸上呈现出痛苦难忍的表情，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苏四妹问道。

“我……没啥。”苏四妹轻轻地安慰他，接着问道，“你是四川人？”

小牛子微微地点头。

“我们还是老乡哩。”苏四妹轻轻地笑了，“我是通江的。”

“嗯。”小牛子一听，脸上瞬间浮出浅浅的笑容。

苏四妹和小牛子相互搀扶着继续向前走去。可没走多远，苏四妹身子一虚，眼前一花，一个踉跄又栽倒在地上。

“首长！”小牛子一惊，急呼道。他并不清楚，苏四妹大腿已经浮肿了，况且她生产完才几天，身子一直很虚弱。

“你等等我。”小牛子说完，迅速从苏四妹身上取下马刀，转身而去。

不一会儿，小牛子满身雪花，耳鼻通红地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节像棍子一样的锁阳——这种耐寒耐旱的植物，也被称为“沙漠之星”。下雪天，在戈壁沙漠中发现盘子大的地方竟无积雪，那地表下面很可能就藏有锁阳，这是一位老牧民曾经告诉他的觅食求生的方法。

“这是我从雪地里掏出来的锁阳，脆生生的，像四川的红苕一样好吃。”说完，小牛子把锁阳使劲地按在雪上摩擦，然后又在自己衣服上擦了几下，清除了泥沙后递给苏四妹。

苏四妹右手颤颤地接过小牛子双手捧在眼前的紫红色的锁阳，放在嘴里嚼了起来。“真的像红苕，好吃极了。”说完，她又抓了一小把雪塞进嘴里。

四

雪，渐渐地停止了，大地一片苍茫，天空呈现出暂时的晴朗，无精打采的几朵白云，在大漠的上空浮动。

苏四妹干燥的嘴唇结着血痂，她强忍着没有露出任何悲伤、怯弱的神色，依然带着小牛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音，地上溅起一团团雪雾，不断地向他们靠近。苏四妹猛然一惊，立即拉着小牛子卧倒在一座沙丘下，抬头一看，只见一队敌人的骑兵正急匆匆地向东奔去。

“首长，他们又要追击我们受伤的战友？”小牛子大叫着想从苏四妹身边挣开，刚伸手去取身上的马刀，却被苏四妹一下按倒在地上。如果不是马蹄声音大，他们或许已经暴露了。

“你要干什么？”苏四妹爱怜地望着小牛子，“活着，一定要活着！”

转眼间，敌人的骑兵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苏四妹和小牛子从地上站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牛子喘着粗气，紧紧地咬住嘴唇，一声也不吭。

苏四妹看到小牛子一副愤怒的样子，感到心里十分难过。她叮嘱小牛子说：“你还小，我们一定要活着走出这戈壁滩，知道吗？”

小牛子仍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向前走着。

他们走着，很久，也没说话，忽然苏四妹像是发现了什么，一下子扑倒在雪地上，大声地叫道：“小牛子快看，这是什么？”

小牛子走近一看，苏四妹手里提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子。“首长，你——”小牛子精神一振，几乎跳了起来。

“原谅我吧。”苏四妹自言自语地说道，抬起手掌，正准备砍向野兔脖子，小牛子惊叫起来，“首长——”

“怎么啦小牛子？”

“留下它吧，你看它，多可爱呀！”小牛子哀求道，一双小眼睛跳动着泪花。

“小牛子呀，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不然，我们是没有体力走出这大戈壁滩的。”

小牛子只是静静地望着苏四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苏四妹话刚说完，狠狠心一掌砍在了野兔的后颈上，野兔挣扎了几下就断了气。苏四妹提着野兔，想起要生吃兔肉，便涌起阵阵恶心的感觉，但为了生存，她还是强忍着剥开兔皮，用马刀割下一块血淋淋的兔肉递给小牛子。小牛子眼眶里跳动着泪花，颤抖着接过兔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