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作者: 青铜一
“金勇,金勇,你这哈怂!太阳都晒脑壳顶了,咋还不回信呢?非要我花点碎银跟你费点口舌才舒服啊?搞弄啥?”刘银禄嘴里叼着细支中华烟,一边朝蓝牙耳机粗声大气、语速特快地喊,一边用右手握着刻刀划拉印章的槽线。这种一心二用的状态,加上幽默的晋陕普通话中露出的好似晋商的惬意,显示出他今天治印小有收获的快感。只见铺着赭色皮垫的工作台上,散放着不同型号、不同弧度与锐度的刻刀,大小不一的羊毛刷子,粗细不等的印石,还有砂纸、印泥。工作台一角,手机屏幕上天蓝色的“金勇”二字忽闪忽闪地跳动着。人高马大、膀肥腰圆、声若洪钟、气壮山河的刘银禄,年轻的时候可是瘦长健朗。练过体育的他现在体力仍好,情商亦颇高,只是面容和身形经过岁月刻刀的洗礼,帅气劲已过,皱纹爬上了额头,尤其是因治印、写字,长期熬夜,眼袋肿胀,眼圈暗黑——但这掩盖不了他粗犷中显现出的细腻艺术气质和豪放的老板范儿。
“哎,哎,震海,震海,大家都是夜猫子。我今天起得早早的,这不,正在我老娘的菜园子里拾掇菜畦呢!这辣椒、茄子、西红柿、四季豆,青是青,红是红,长得旺着呢;还有绿油油的韭菜,割了一茬,另一茬立马就长起来了。”瘦削俊逸,眼大机灵,头发依旧黑油油的金勇微喘着气,嘿嘿笑着回答,无意中露出了他那口整齐中布满烟垢的坚牙。他喊的“震海”就是刘银禄的小名。“刚巧我从菜园子里出来,脚上沾了点泥,手也还是脏着的,听到铃声,也顾不了这么多,就赶紧接起来了,一接通,就听到了你这磁性的男中音!——你没跟大汾在一起呀?”金勇一边调侃,一边美滋滋地朝着手机那边喊,声调中有新疆普通话夹杂着的关中秦腔的味道。
“行咧,行咧!什么男中音,我还女高音咧!你这大孝子就委在老娘身边不走了,躲在老家老屋里孵你的电视剧呢?”刘银禄把烟蒂摁灭在镂刻着牡丹花纹的透明玻璃烟灰缸里,咧起嘴继续坏笑着与金勇穷侃,捎带又扯扯大汾。大汾就是他们一个班的张飞卿,长相比他俩更帅,讲话也是粗声大气的,关键是脑子好使,尤其会经商,符合临汾晋商的形象。张飞卿上文学系时就会写电视剧、搞畅销书,后面常跟着一帮子送钱的书商,后来,同学就给他取外号叫“大汾”。他与临汾老乡震海在一起时,人家算计不过他俩,就叫他俩“海汾”。现在,他俩是又开厂子又搞影视剧,金勇则是他们电视剧的主要写手。
“哦,大汾到我们陕南跑项目去了,你这家伙却在老家老屋里猫着,是要憋长篇,一篇又一篇呀?”金勇逗道。
“你这话说的!到时候你再帮着‘狗尾续貂’啊!……说正经儿的,师兄亲自组织的手机摄月比赛,我们要好好整呀!师兄现在处于低谷时期,被网络喷子污蔑纠缠,就像蓝鲸遇到磷虾和乌贼这些生物一样,挺腻歪的。我们虽然帮不上啥忙,但可以在群里为师兄宽宽心,积极参加一下群里的活动啊!”刘银禄表情严肃地说,尽管这表情手机信号那头的金勇压根看不见。
“可不是嘛!乌贼尽往蓝鲸身上喷溅黑汁毒液,令人厌恶,小鬼太难缠了!我是气得牙痒痒……”金勇气不打一处来。
“这两天我们塬上下雨,不过,今天晌午已经雨转多云了,看来是要放晴了。前面虽一直下雨,哪里也不能动,小说还真的憋出了一个好情节,把自己感动得不行。今天晚上看能不能拍到月亮,争取搞个三等奖。”刘银禄把头靠在直背深栗色老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左脚微踮,十分得意。
“是啊,是啊。师兄自己在艰难的坎儿上,却依然带动了我们‘师弟师妹文学群’纯正的艺术之旅!大家都蠢蠢欲动,只想拿三等奖,直奔师兄的墨宝而去。我看,着实难。可赞的是,师兄在老家拍摄的月亮,前晚和昨晚在群里一展示,立马喝彩声一片。两组十七张照片,张张精彩,艺术感特足。大师就是大师啊!”巧合的是,金勇也靠在他老娘家堂屋里的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右脚微踮,谈兴甚浓。
“师兄大手笔,干什么都能干出高水平!我觉得第一组的月亮大又圆,饱满抢眼。”震海不敢再踮脚了,怕把这值钱的老物件木椅子踮散了架。他正襟危坐,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其中有一张月上枝头,最为传神,月亮圆润明亮,枝叶黝黑斑驳,在黛蓝色的夜空衬托下,层次分明,又动感十足。那枝头上托住月亮的长长树叶片,多像鹭鸶的喙,又像杨丽萍表演孔雀舞时的手指。”
“你可真能谝啊!”
“你别插话,等我说完,好不嘞?”
“好好好,你说!”
“……而且,那长长的喙后面贴着的一片厚树叶,跟旁边的细枝组合起来,特像啄食的黄鹂,厚叶是黄鹂圆滚的身,细枝是黄鹂纤长的尾翼。这‘黄鹂’一边往上爬,一边用小尖嘴啄食昆虫,真绝了!‘黄鹂’正下方的粗枝上吊着的五六片叶子,又像是老家菜地里结的豆荚或尖辣椒。你说是不是?”
“呵呵,回翻到了,回翻到了,你的点评还真是到位,好一幅蟾宫折桂图!师兄真不愧为集文诗书刻于一体的艺术家。……那你再点评一下第二组的月亮哪幅更靓哇?”
“嘿嘿嘿!且听下回分解,且听下回分解!”
“你……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
“你不会再翻翻聊天记录吗?其实你我昨晚都已点评过了,强二哥也赞同了,何艺琳呀,清紫、橡果,还有方琴、常主席,这一干大将,也都表示了认同。”
“是啊,这一组月亮图真像吴冠中的江南水乡彩色水墨画。按师兄的出图顺序,第五幅尤可以假乱真,堪称瞬间定格的神来之笔。”
二
5月7日晚上8点17分,师兄坐在老家书房的台灯下,往“师弟师妹文学群”发送了第二组的八张月亮照片。远在鼓浪屿某小区N层楼的师弟铜鱼立即回复了三个“大拇指”,表示抢到了首赞。师兄是文学系第一届的老大哥,群里的其他人都是第五届师弟师妹。铜鱼本名常源丰,眼下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常源丰个头中等偏高,戴一副金丝边框眼镜,有一股学究的派头。他饱读古今中外名著,又在宣传部门和作协工作多年,所以,文学界诸多人物的名字常在他口中出现。当然了,他念叨最多的,还得数师兄。
常源丰对网上有人恶意抹黑师兄的事义愤填膺。那帮家伙断章取义、信口雌黄,公然谩骂、诋毁、侮辱、诽谤他人,真是对正义的挑战、对真理的挑战、对人性的挑战!常源丰说:“如此卑劣行径,是下三烂的小混混碰瓷,借此博取流量,这是彻头彻尾的流氓行为!真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人称“常书虫”的常源丰,有个习惯性动作,用右手食指向上推自己鼻梁上的金丝边框眼镜,顺带出一句口头禅:“这可不能开玩笑啊!”他的口音,主要是闽南普通话的味道,只是在一些尾音上还能听出皖赣山区方言的感觉,所以,大家都一度以为他是福建人。上文学系时,他算有钱人,经常与一些同学到周边的大小饭馆聚餐,那时叫做“下馆子”或“打牙祭”,他结账的时候居多。他们下馆子下得勤,不但把周边的馆子吃遍了,有一次为了吃名噪京城的阳坊涮羊肉,居然还打出租车到五十公里开外的昌平阳坊镇,吃了个滚饱溜圆!
“今晚,阴,用夜景模式拍摄,手抖。”师兄在自己的书斋发出一张照片。
“一等奖!”在北京朝阳某小区家中辅导儿子做作业的何艺琳立即跟上。
“师兄威武。”远在昆明滇池东畔的阿澄也迅速点赞。
“我们就是师兄的亿万个铁粉之一!”何艺琳和阿澄不约而同地说。她们都很感动于师兄在遭遇网络攻击之际,还依然抽出时间对学弟学妹们进行文学创作指导。
何艺琳本名齐春娇,来自巴蜀大地,个头高挑,长相甜美,性格活泼开朗。上文学系时,她是学习委员,一句“上——课——啦,上课喽——”成了文学系学员楼里的美丽风景。那种川普女声长调,柔中带着硬,意思是你们这帮夜猫子,快起来,还上不上课了。有时急了,长调又改成短音。“御姐”阿澄则更加飒爽英姿。她生于云南边疆之地,祖籍却在山东腹地,所以,既豪爽大气,又有妩媚的一面。
三
“别有韵味。”“第五幅照片最佳,像吴冠中的画。”接着,震海连发两条信息。
强二哥立即表示赞同,“这幅真就是中国画。”
金勇也跟上:“好眼光!一等奖定了!二三等奖等明后天天晴了我们抓紧拍!”
三人对师兄这幅照片的点评确实到位。坐在河北大厂县自购民宅小院里的强二哥,觉得自己的联想富有创意,意犹未尽,又兴致勃勃地发了一段语音:“这幅照片中,洁白的圆月,就像炯炯的眼仁;斑驳陆离的绿蓝橘色彩,围绕成的不规则方框里的淡黄色云彩,又仿佛深不可测的眼底……”
“对对对,强二哥讲得精彩,联想十分丰富,真乃妙不可言哪!”犀牛山同样用手机语音回复,“不过,我觉得第六幅照片也挺好,月亮浮在仙人掌杂糅的暗影丛中,米黄色的云影像是高低不等的沙丘,显得立体感很强。不过,这幅风格偏蓝,没有第五幅那么明快抢眼。”
犀牛山名叫陈永平,强二哥名叫汪牧韬,俩人一高一矮,胖瘦却差不多,虽华发渐多,眼囊开始肿胀,但均壮实有力,腰杆直挺,眼神好使。汪牧韬年轻时长相英俊,才干突出,虽个头矬点,但脑筋鬼机灵,自谓浓缩的才够强,所以人称强二哥。他老早就有笔名叫“老辣”,文章老辣,做人做事也老辣,因为做事严肃公正,深得大家信服。
师兄遭遇网暴,却一直隐忍,保持沉默,令强二哥十分钦佩。一般的人如果遇到这种“无妄之灾”,早就难以容忍,奋起反击了。而身陷漩涡中心的师兄,竟能够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他想,这得拥有多么强大的心脏,多么惊人的定力呀!
“这微信记录就是好,大家往前翻翻,翻到5月6日晚上9点,就可以找到拍月比赛的缘起。”汪牧韬提醒大家。
四
5月6日晚上9点,师兄把拍摄的第一组月亮照片发到群里,并附了一句“月是故乡明”,迅速引起群里一片喝彩声。
师弟师妹们特别理解师兄此时的心境,不管外面如何惊涛骇浪,他却依然保持着内心的风平浪静。
汪牧韬把师兄这一组的九幅照片取名为“月上枝头”系列,分别叫月悬枝头、月含枝头、月镶枝头、月衬枝头、月映枝头、月嵌枝头、月落枝头、月翘枝头、月上枝头。大家一致认同。
子夜时分,又有几条点赞的微信蹦上了手机屏幕:
“树影和月亮的明与暗、远和近、高与低完美结合!”——方琴。
“出去外面溜达没看到月亮,原来月亮跑到师兄的镜头里了!”——金勇。
“师兄的月上枝头,太美了!”——犀牛山。
“师兄不玩则已,一玩惊天下!”——大佬。
细品起来,这九张照片中的月亮大小不一,拍摄的方式也各有不同,有的用夜景延时拍摄,有的是镜头拉伸拍摄,有的用专业状态拍摄,有的则用大光圈拍摄,但背景中点缀的树枝,却都疏密有致。
5月7日早晨7点过,师兄果断出手,正式宣布手机摄月比赛开始。
“今天是庚子四月十五,请各位师弟师妹踊跃参加手机摄月比赛,每人提供照片原图三张。比赛设一二三等奖,奖品由我提供。一等奖品:扑克一副。二等奖品:茅台一瓶。三等奖品:书法一幅。提交照片截止时间为5月9日晚上12点之前。”
“哇,那我要争取三等奖!”清紫在手机上写字时,差点在班车上叫出声。“争取三等奖!”就这样成了清紫的口头禅,其实这也是大家的心声。
“三等奖!我要三等奖!”金勇、何艺琳、铜鱼、阿澄等从各处异口同声应道。
“最想要师兄亲笔手写的‘奖状’,其他都不要。”在某杂志当主编的橡果边喝咖啡,边发出一句。
“这个安春锦,真是一根筋,完全没有理解师兄的幽默感。”震海一边吃着刀削面,一边想着。
这个安春锦就是清紫的本名,她也是个美人坯子,只是眼窝有点深,面颊稍微凹点,美中又带些柔弱,显出一种古典的味道。当然,她是古典却不古板,古典却还时尚。金勇擅长搞笑,把清紫学得惟妙惟肖。在学校搞晚会排节目时,诗人清紫声情并茂地朗诵:“在苍茫的大海上……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后来春游时,大家走累了,想放松休息一下,金勇就拿腔拿调地学起了清紫的诗朗诵,那尖厉的高音,加上夸张的动作,把同学们笑的里倒外斜,连清紫自己也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