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时代下的“慢电影” 美学及其功用
作者: 倪溪蔓“慢电影”是一种重于展现日常生活节奏和时间经验的美学观念,它倾向于通过缓慢的叙事、时空连续性以及日常景观来传达一种特定的审美体验。本文从慢电影的历史沿革入手,分析在工业现代化迅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下,“慢电影”对于人与社会的功用与美学价值。
一、慢电影的发展历程
“慢电影”(slowcinema)这一概念最初诞生在2003年,当法国电影评论家米歇尔·西门创造了“慢电影”这一词汇时,该术语便一直被广泛用于指代以循序渐进的节奏、极简主义的场面调度、简洁晦涩的叙事为主要特征,坚持以长镜头作为自我反思的修辞手段的影片。慢电影的发韧可以看作是现代电影美学探索的延续。1939年,在奥逊·威尔斯的电影《公民凯恩》中,极具创造力地使用了景深镜头与长镜头,与传统好莱坞的电影分道扬镳,巴赞将其称之为极具民主和包容意义的镜头。
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运动对现代电影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一运动强调真实环境和非职业演员的使用,以及对日常生活的真实描绘。20世纪60年代,欧洲的一些电影导演如安东尼奥尼、伯格曼、特吕弗、戈达尔和雷乃等人的作品,体现了现代电影的某些特点。缓慢的概念成为战后电影的最具特点的概念之一,这些作品往往关注个人的内心世界和社会的异化现象,其风格和叙事手法对后来的慢电影有着间接的影响。
近年来,东南亚地区的电影人如阿彼察邦和曼多萨,通过他们的电影作品,利用空间创造了新的讲故事手法,这些作品往往以记忆为核心,通过模糊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创造出独特的叙事效果。这些电影运动和模式都为“慢电影”的特
征形成带来了影响。
在电影艺术的长河中,“慢电影”以其独特的美学观念和叙事方式,为观众提供了一种别样的审美体验。它不仅仅是对日常生活节奏和时间经验的展现,更是一种对现代生活的深刻反思和对人性的深度挖掘。慢电影的意义在于它对快节奏生活的反叛和对深度体验的追求。在信息爆炸和生活碎片化的时代,慢电影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人们有时间去感受、去思考、去体会生活的本质。慢电影的存在是对电影艺术多样性的贡献,也是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滋养。
二、“慢电影”的美学功用
(一)“慢电影”使观察与思考力得到回归
“慢电影”常常以情节的弱化或缺失为特点,不过分追求戏剧化的冲突和紧张感,而是将镜头聚焦于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从而呈现出一种日常化的视觉风格。强调时空的连续性,通常不会采用复杂的剪辑技巧或非线性叙事结构,保持故事的流畅性和完整性。快慢本来是属于速度上的名词,但实际上强调的是观众对空间变化的感知力。在人们适应并习惯了蒙太奇之后,这种“慢”反而拉回了观众的注意力,真正使观众“看”的能力获得了回归,那些发生在真实时空中的真实事件才得到了细致入微的观察。
在慢速影像叙事的过程中,摄影机始终保持着延缓、慢半拍、错位的状态,于是观众从“画面刺激-做出反应”的步骤中跳脱出来,这意味着给观众的思考提供了更加绵延的时间跨度,这时观众的思考力才真正被解放。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中,长时间的静谧画面和缓慢的镜头移动,让观众沉浸于影像的质感之中,感受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存在。
同时,声音在“慢电影”中扮演着重要的叙述角色,通过声音来增强观众对场景的感受和理解。“慢电影”使得影像可以脱离剪辑的束缚,从而使声音获得独立的地位。不论是嘈杂的车马声,抑或蝉鸣鸟叫,这些在平时会被我们忽略掉的声音,在“慢电影”中重新居于一个重要的位置,我们将目光重新移回了我们的生活。有学者给出建议,慢电影不适合在小型屏幕上进行观看,因为屏幕的面积小会导致注意力被周边碎片化的事物给“打扰”。现代影像工业遵循“注意力经济”逻辑,比如电影《谍影重重》就是如此,以2秒一切的平均剪辑速度制造知觉过载,慢电影通过长镜头与空镜头,强制降低观众神经系统的信息处理频率。
这种“减速”并非消极停滞,而是如维利里奥在《速度与政治》中所言:在“竞速社会”中创造时间避难所。当大脑从高频率的视觉轰炸中解脱,得以进一步激活深度认知模式,被动接收转化为主动思考,注意到生活中那些原本被忽视掉的东西。传统的电影所依赖的东西,会不知不觉让观众成为“视觉的囚徒”,而一旦速度慢下来,当感官刺激变得单一时,大脑会开启补偿机制,获得更加多维度的情感体验,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观众会在慢电影中感觉到“听见了雾气”“触摸了寂静”。
慢电影通过“留白”和“等待”的方式激发观众的思考。它不急于给出答案,而是通过模糊的情节、开放的结局或角色内心的隐晦表达,引导观众主动思考。贝拉·塔尔的电影常常在角色的沉默中展现复杂的情感,观众需要通过角色的表情、动作和环境细节去揣摩其内心世界。这种“等待”和“揣摩”的过程,让观众的思考力得以回归,重新成为观影体验的主导。
在拍摄、剪辑、特效技术不断发展的今天,在技术资本主义不断发展的现在,慢电影通过影像建构起了“减速地带”,对抗了技术资本主义对神经系统的殖民。
(二)“慢电影”强调时间经验与景观特质
“慢电影”探索时间经验,特别是那些区别于传统戏剧性时间拼贴的纯粹视听情景。慢电影对时间经验的探索,本质上是对现代性时间异化的抵抗。在传统影视作品中,一般是让时间遵循线性逻辑,通过蒙太奇将时间切割为“缘起-冲突-发展-解决”的叙事单元,最典型的是好莱坞的三幕剧结构。而慢电影创造的纯粹视听情境,则没有这样的分割,而是回归了时间最原初的样子,这最大程度地符合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于“时间”二字的感受,这样的时间是没有被画面和空间切割开的。
传统电影通过正反打剪辑构建的“心理现在时”,本质是对观众时间感知的意识形态操控。经典电影在展示“鲤鱼如何跃龙门”,慢电影则把“整条鱼”放回水中,用长镜头展示它在水流中摆尾的全过程。当镜头长时间对准一个静止场景,比如空荡的街道或飘动的窗帘,观众不再追问“接下来发生什么”,而是开始感受光线移动的轨迹,觉察逐渐放缓的呼吸一—这种体验更接近现实中对时间的真实感受,这种去叙事化的影像策略,并非对现实时间的机械复制,银幕不是投射故事,而是使观众具象化地身处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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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电影《来自东方》中关于街道的长镜头为例:当摄像机以固定机位凝视人物在广袤天地间的微小位移时,物理时间的刻度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存在时间的显现。人们的生活本就如此,并没有被刻意地切割或是戏剧化,而是静默地等待着公交车。这样一来,时间不再是被丈量的客体,给了观众更加真实的生活体验。
同时,利用长镜头展现时间流动的时候会造就强烈的景观文本特质,物理现象的运动速度被极端放大,使不可见的时间流动获得视觉可感性。流动的电影画面转换为相对慢速或是静止的文化景观,更有利于人物心灵盆景的塑造。这种做法是去戏剧化的,“慢电影”中,景观镜头不再仅仅是作为空镜头存在,用以隐喻或转场,而是成为凸显时间观念的重要手段。这种风格跳脱了传统的叙事方式,更注重于展现事物的本质状态和时间的流动。
慢电影的景观特质还体现在对空间的运用上,其对景观的强调,重塑了观众的视觉体验与心理感知。传统电影中,景观作为叙事附属品,场景就像舞台布景,只为衬托人物和剧情存在,功能单一。而慢电影将景观置于核心地位,赋予其独立的表意功能与美学价值,一个空房间、一片麦田本身就是主角,镜头长时间驻留让空间产生“生长感”“延展感”:观众会注意到墙面剥落的纹路、云层移动的轨迹,这些细微变化就像时间的指纹,让抽象的时间流动变得肉眼可见。
这种对景观的强调,也打破了传统电影中“人为主角,环境为背景”的固有模式,富有哲学意味。在慢电影里,人与景观处于同等重要的位置,甚至景观有时会超越人物,成为真正的主角。观众的注意力被引导至景观的变化与细节上,从而忽略了对人物情节的过度关注。这种转变让观众能够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去观察和理解电影中的世界,培养了他们对细节的关注和对环境的敏感度,让观众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人与空间的关系,思考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种处理打破了的思维定式,让观众意识到:我们与周围环境共同存在于时间中,每个存在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测量时光。这种深刻的思考,使慢电影不仅具有艺术价值,更具有思想深度,为观众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与精神启迪。
(三)“慢电影”对主流与快节奏社会的反叛
当主流影像工业不断升级帧率与剪辑速率时,慢电影反其道而行之,强调“时间膨胀”,这种“膨胀”不是“停滞”,而是一种更强有力的反抗。这种抵抗不仅停留在感官层面,更触及晚期资本主义的认知霸权,解构了“时间即金钱”的交换价值体系。
所谓“快与慢”并不是单纯指速度的对立,看“慢电影”不是将时间纯粹的“放慢”,更多的是一种还原。在快节奏的工业社会背景下,西方电影学提出“慢电影”作为一种美学反制,用叙事和剪辑的缓慢来改变人们的线性时间观念,凸显出强烈的文化和艺术价值。在我们逐渐被碎片化信息包围的今天,“慢电影”仿佛是为人们开辟了一块新的土地,那些极致的慢和看起来无意义的方式,一步步消解掉观众对原有叙事文本的预先设想和期待。比如文本中提到“角色等待了五根烟的时间”,观众开始思考:“为何是五根烟的时间?”“这五根烟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而慢电影告诉观众,请你切切实实地等待“五根烟的时间”一一段什么也没发生的时间。慢电影像一剂解毒剂,它不提供即时的感官刺激,而是邀请观众进行深度凝视,这样以后,观众放下“获取信息”的功利心态,真正与影像共处。这时,时间从压迫性的任务变成了自由呼吸的空间,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有人觉得慢电影“无聊”,却也有人乐在其中。
在传统主流电影中,观众从剪辑拼贴好的叙事中感知事物,所有的能指化为符号,意义的跨度大大缩减,从此不再逗留在事件中,而是连续地带过。在巴赞等电影艺术家的眼中,这是一种“来自影像的绑架”,观众必须从明显的符号中去体悟。
在另一方面,慢电影的反叛还体现在对时间的重新定义上。在快节奏的生活中,时间被压缩成一个个任务和目标的间隔,人们总是急于完成一件事,然后迅速投入下一件事中。电影也不例外,它通过快速的叙事和剪辑,将故事压缩成一个个紧凑的情节,让观众在短时间内获得满足感。然而,慢电影却拒绝这种对时间的压缩和利用。它以一种近乎“奢侈”的方式,将时间拉长、拉宽,让观众在电影中感受到时间的真实流逝。它让观众从快节奏的生活中抽离出来,重新审视时间的意义,不再将时间视为一种工具,而是将其视为一种存在。
在主流电影中,观众被定位为被动的接受者,他们被电影的节奏和情节牵引着,只能在电影设定的框架内去感受和思考。然而,慢电影却打破了这种被动的接受模式,将观众重新定位为主动的参与者。它不再通过快速的剪辑和紧凑的情节来引导观众的注意力,而是通过缓慢的叙事和细腻的画面,让观众自己去发现、去感受、去思考。观众不再是被电影绑架的对象,而是电影的共同创作者。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节奏和感受,去解读电影中的每一个细节,去构建自己心中的故事。这种主动的参与方式,让观众从快节奏社会的被动接受者中解脱出来,重新找回了自己对世界的主动感知能力。
慢电影还是反娱乐化的。艺术往往被定义为一种娱乐和消遣,它的价值在于能否给观众带来即时的快感和满足。然而,慢电影却拒绝这种对艺术的肤浅定义,它将艺术重新定义为一种对时间和生命的深刻体验。它不再追求表面的华丽和刺激,而是通过缓慢的叙事和画面节奏,展现生命的本质和时间的真谛。观众在观看慢电影的过程中,不再是为了获得即时的快感和满足,而是为了体验一种更加深刻和真实的生命感受。这种对艺术的重新定义,让观众从快节奏社会的娱乐化和肤浅化中解脱出来,重新找回了对艺术的深刻理解和尊重。
“慢电影”在形式上的典型属性就是颠覆或消解了古典电影叙事结构,但笔者认为“慢电影”仍然不能与“实验电影”画上等号,后者使用了更加极端的方式,将所谓的“慢”沦为一种纯粹的形式,它的本质是解构的,追求的是纯形式美,也是对电影边界的大胆探索。而“慢电影”是加强对时间本体的图像,从而呼呼人们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在当下时代的大环境中,除了美学上的功用之外,还能够对人们观念的改变产生作用,它是对当下快速美学霸权地位的挑战。人们在急速时代下奔波,生活只有“加法”,在当代人精神世界不断被挤压的情况下,“慢电影”在做“减法”,为意趣的解放腾出了一席之地,充满人文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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