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时分

作者: 符浩勇

在海那边承包工程的乡村建筑队队长王鸿豪的母亲前天死了。但直到今天上午,仍没人帮忙收殓。王鸿豪的妻子张玉云挨家挨户向本村兄弟求援,得到的不是尖刻的挖苦,就是委婉的推诿。四英岭下的人家世代都有义务帮葬的习俗,这次的情况在排坡村似乎极不寻常。

早些年,王鸿豪就带着村里二十个兄弟外出承包建筑工程。那时候,预算合同执行不严格,承包的工程超过期限,对方也不在乎。近些年,合同执行严格了,提前竣工受奖,逾期交工受罚,工程质量和进度成了工程队的生命。而村里兄弟大多还是老样儿干活。王鸿豪心里急得冒火,就实行了定额责任制。第一个违规的是林春海,他素来滥竽充数也不在乎,而责任制落到了头上,王鸿豪照着合同条款扣了他的工钱,并把他从脚手架上撤下来,派他去当砖瓦小工,当然劳务报酬也少了许多。为此林春海大为光火,当着王鸿豪的面破口大骂,还暗地里鼓动村里兄弟借故怠工。眼见工程进度停滞不前,王鸿豪狠下心肠,把怠工的兄弟都裁下来了。林春海和被裁下来的兄弟放出话:往后有他王鸿豪难堪的时候。如今,机会来了,被裁下来的人心里正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我说要有这一天嘛,他终于赶上了。”

“我们就坐着看他怎么办。”

“他不要村里兄弟,村里兄弟当然也不要他。”

村里的三伯爹在村口大龙眼树下听到后生们幸灾乐祸的议论,就劝:“使不得呀,同村兄弟,哪能那样做?”

“可哪有工头不带本村兄弟的呢?”林春海反驳他。

“活路归活路,送葬归送葬,怎能把做活路和办丧事混为一谈?婚姻丧祭,天下最大事哩。”

“吃饭活命,天下最大!”被裁下来的后生们分毫不让。

林春海酸溜溜地说:“三伯爹,你从前怎样对他,他现在怎样对你,你不记得啦?”

三伯爹当然不会忘记,那年,王鸿豪高中毕业,请求村里让他跟三伯爹学做泥工,挣一碗乡下人巴眼的技术饭吃。后来,王鸿豪带着工程队走南闯北,四处抖威,承领平房,包盖大楼,却借口三伯爹年岁大,撇下了他。此刻,三伯爹却不愿把这事跟丧事连在一起,他站起身,冲着林春海说:“人死了,总是要埋的,村里兄弟不帮,谁人帮?恨人也不是这样恨的。”正当三伯爹动员村里兄弟时,王鸿豪坐着平日用于拉建筑材料的卡车,回到了村里。他走到树底下,黯然地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知道,大家都很恨我,恨也是应该的。但我母亲一生善良,坐得直行得正,就请大家看在家母的面上行行好吧。”

“你不是早就不需要村里兄弟了吗?那你就去请外人吧!”众人七嘴八舌地挖苦道。王鸿豪苦笑一下,强忍着泪水,说:“我王鸿豪做事对不起大家,但从不忘兄弟情义。今日家里有事,就一心让兄弟帮忙,不请外人。请大家高抬贵手,帮个忙吧!我不会亏待大家的。”

三伯爹向众人胡乱地摆着双手,“别让外人笑话啦,我们村从祖上开始就没这样做的,这是划咱祖宗脸皮呢!"

林春海却整了整裤带,郑重其事地对王鸿豪说:“既然事情像三伯爹说的那样,关系到全村声誉,我们就干了。但是,你以前只见过路的钱,不见村里同宗兄弟,现在,我们也只讲钱,不讲情义。全村有三十户人家,我凑出二十人,每人一百块钱,你看好不好?”“好!”王鸿豪急忙回答,随即举起一个手指头,“外加一包中华烟。”

林春海原本要给王鸿豪难堪,不料他竟回答得如此干脆,一时惊呆了。

送葬归来,王鸿豪让妻子张玉云将钱用红纸包起来,放在一个大簸箕里,端到村口大龙眼树下。

在妻子包红包时,王鸿豪的脑海忽然跃出一个未曾有过的念头:这些年他走南闯北,究竟创造了多少价值呢?钱确实赚了一些,但为了赚钱,他得罪了多少人,失去了多少普通人在人世间难得的宝贵东西!这些损失和收获比起来,究竟孰大孰小呢?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为办母亲的丧事,用两千块钱便将一宗沉甸甸的良心账一笔勾销,多么划算!

林春海第一个捡了钱,拿了烟。他还当场打开红包,把钱数了数,果然是十张齐刷刷的“大团结”。

三伯爹再次出现在大龙眼树下时,簸箕里只剩下一个红包了。张玉云拿出中华烟递给他,他摇摇头,说:“我不会抽烟。”张玉云又连忙把红包递上去,说:“三伯爹,您就赏个面收下吧!”三伯爹推回红包,边往后退边说:“我活了七十多岁,也没见过做这种事还要钱的,我就是穷得没裤子穿了,也不要这种钱!”送葬的人不觉彼此觑了一会儿,一个个面有愧色地低下了头。有人说了声:“三伯爹说得有理。”大家纷纷把红包放回簸箕里。

只有林春海一人在犹豫,他左顾右盼,见这么多人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握着红包,只好红着脸把红包往簸箕里狠狠一掷,绕过人群走了。

看着红包一个个回到簸箕里,王鸿豪感到鼻腔一阵阵发酸,随即流出眼泪来。刚才还使他心安理得的东西,现在让他身心颤动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三伯爹走到王鸿豪面前,说:“你要记得兄弟们的情义,把他们带去做工,见见世面,挣多挣少都好说。”

“是啊,三伯爹说得对!”许多人立即响应起来,觉得三伯爹说到了要紧处,目光都盯向王鸿豪。

王鸿豪愣了半刻,才说:“等我的工程队扩编时,我会从村里招人,但无论是谁,到了工程队,就要服从指挥,保证工程质量,这是没什么情面可讲的。在这点上含糊了,大楼就要倒塌,工程队就要解散了。”

王鸿豪说完,举目向人群中寻找三伯爹。三伯爹却早已不见踪影。

上一篇: 阴阳桥
下一篇: 罗布泊往事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