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泊往事

作者: 北国风

这些故事距今已有60年了。

让我先从大皮靴伯伯讲起吧。

大皮靴伯伯姓张,我的爸爸妈妈和部队里的叔叔们都称他为“张司令”。

我刚来罗布泊时,他来我家找我爸爸谈事,看见我正坐在门口看连环画,就敞开他那大嗓门儿,笑着说:“嗬,这是从哪里来的小丫头啊?在看什么书啊?”

我把书翻过来给他看,他大声念着:“《小马倌和大皮靴叔叔》,这个故事我知道。好好看,小春,你将来准有出息!”

“你是谁?”

“我嘛,我也是一个‘大皮靴叔叔’,你看——”他故意逗我,抬起一只脚让我看。他脚上真的蹬着黑皮靴。“你以后就叫我大皮靴伯伯,好不好?”

那年夏季,大皮靴伯伯带着一支队伍进入罗布泊沙漠地区。第二年开春,数万人的核试验基地建设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罗布泊,在孔雀河畔的马兰扎下了“营盘”。那批年轻的科技人员之中,就有我的爸爸妈妈,而大皮靴伯伯就是基地的首任司令员。

那些官兵和科技人员,还有后来陆续来到核试验基地工作的人,被人们称为“马兰人”。他们的子女,就是“罗布泊的孩子”。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回到苏北老家,把我接到了马兰。

红山,是一片狭长而开阔的山谷。我第一次见到爸爸就是在这里,还得到了老虎叔叔为我做的木头手枪。

爸爸是基地一个试验小组的组长,负责研制像罐头盒子一样的压力测量自记仪。他们小组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原子弹爆炸后第一时间找到这个盒子。老虎叔叔名叫冯老虎,是被派来协助试验小组工作的工兵连连长。

每天天还没亮,各试验小组的队员就带着仪器快速登上卡车。几辆大卡车在渐渐转亮的晨光里,驶出红山营房,开向试验场。

“爆!”老虎叔叔果断启动装置按钮。轰的一声巨响后,爸爸和队员们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查看试验效果。

爸爸说过,每次进行爆破试验,他的军装都湿得透透的。

我听大皮靴伯伯说,爸爸参加了全部的试验。

爸爸告诉我:“我们搞原子弹试验,就是为了不使用它。”

大皮靴伯伯也说,我们要拥有原子弹,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和平。

那时我虽然不懂,却把这两句话刻在了心里。

有一天,卡车又载着队员们驶进了大山深处。

驶到一座无名山的山脚时,大卡车被手持指挥旗的哨兵拦住了。

爸爸望了望远处的山顶,问道:“怎么了?”

“又遭遇哑炮了,冯连长正带着人排查呢!”哨兵把望远镜递过来,说,“还剩最后两颗。”

爸爸接过望远镜,朝山顶望去——山顶上,老虎叔叔穿着红色背心,正带着两名战士紧张地排查。

老虎叔叔看到了山下的车,挥舞着双手喊道:“等一会儿,很快就能上来了!”

爸爸赶紧挥动手臂,大声叮嘱道:“冯连长,不要着急,注意安全啊!”

山顶上,老虎叔叔让两名战士去山崖隐蔽处,自己慢慢移向哑炮,然后小心地伏下身子,趴在地上,拿出探测针、钳子之类的工具,开始紧张作业……

第一颗哑炮被老虎叔叔成功排除。他拿起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水,擦了擦嘴后,又轻轻卧倒,开始排第二颗……

忽然,爸爸的神色变得紧张起来,拿着望远镜的手也开始颤抖,“糟糕!好像是引信在冒烟……”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闷响,在老虎叔叔卧倒的地方,沙石、尘土冲天而起。扬起的沙土中,还飘散着红色的碎布……

“冯连长——”爸爸和战友们大喊着,朝山顶冲去……

后来,战士们采来红柳枝和马兰花,编成花环,放在老虎叔叔倒下的那个被烧焦的树桩前。群山低首呜咽。高山上的花环、战友们的身影,像塑像一般矗立在无名山巅。

罗布泊的冬天,比许多地方来得都早。1964年的深秋,离大皮靴伯伯他们憧憬的庄严时刻越来越近了,罗布泊荒原上已经飘起了第一场雪……

爸爸给我描述过当时的情景:10月16日那天,在辽阔的大漠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在一个隐蔽处,爸爸和他的小组成员已经穿好了防护服,戴上了防护面具。爸爸一边检查装备,一边叮嘱道:“这些‘罐头盒’凝聚着我们多年来的心血,我们务必在第一时间尽可能多地取回相关数据。完成任务的同时,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护!”

我知道,爸爸所说的“罐头盒”,就是压力测量自记仪,可以在原子弹爆炸时自动记录相关数据。

离起爆的“零点”时间只剩下最后半分钟了。爸爸说,那半分钟过得特别慢。

忽然,远处有一道强光闪过,隆隆的爆炸声震撼寰宇。一颗巨大的火球翻滚着升上高空,不断向外膨胀,渐渐形成巨大的蘑菇云……

在往后的时光里,妈妈常跟我描述那个场景:“我们看着蘑菇云,几乎忘了呼吸。忽然,人群里迸发出一阵带着哭腔的欢呼声……每个人都笑着、欢呼着、流着泪。那场景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同一时间,在几公里之外的沙漠上,负责收集数据的爸爸和他的队员们,正向着一个个测试点飞驰而去……

在现场指挥的领导们正焦急地等待着,一位还没来得及脱下白色防护服的人赶了过来。“有了!我们有数据了!冲击波的数据已拿到。从记录的波形和计算的数据看,这次爆炸是核爆炸!”

原来,爸爸和他的项目组已经顺利从测试点取回一个压力测量自记仪,并判读出了确切数据。

那天,当压力测量自记仪项目组成员脱去被汗水浸湿的防护面具和防护服时,人们发现,为这次试验收集冲击波数据的,竟然全是20多岁的小伙子。大皮靴伯伯告诉我,我爸爸那年也只有26岁。

长大后,有一次大皮靴伯伯问我:“听说你准备当一名作家,是真的吗?”

“是的,我要写罗布泊的故事,我还想写您,写那些默默奉献甚至牺牲在茫茫大漠的叔叔阿姨……”

“我们和‘蘑菇云’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可没有谁会喜欢那东西!正因为不喜欢它,我们才必须走向戈壁大漠,跟原子弹、氢弹展开一场较量……而现在,孩子,我们应该感到庆幸,这场较量,我们赢了……”

“伯伯,您和罗布泊的战友们用大半生写下那首惊天动地的‘大诗’,现在,您可以去写更多更美的抒情诗了。”

“是啊,”大皮靴伯伯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这些人,流汗流血,奋斗一生,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窗外,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远处湛蓝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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