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价的遗产

作者: 刘丙绪

事情已经过去四十五年了。

那年大年三十下午,掌声、笑声不断的联欢会结束后,我们就到食堂包饺子。食堂的案板不够大,我们就搬来饭桌;没有擀面杖,我们就用啤酒瓶。我们班长曾在潜艇上干过炊事员,擀皮、包饺子很熟练,他来回穿梭指导着我们。饺子出锅了,一看形状,嗬,真是五花八门,还有一些破皮露馅儿的,班长眉飞色舞地说:“知道吗?这叫开口笑,过年吃,吉利!”大家在嬉笑间把那些破了皮的饺子全消灭了。

但是,我一直没有笑。

前一天晚上,我梦见骨瘦如柴的父亲步履蹒跚地来了,只跟我说了句:“儿呀,爹要去找我那些已故的战友了。”说完就飘然而去。醒来后,梦境依然在我脑海中萦绕。

人们常说,梦是反的。但愿如此!

过了几天,领导让我出差,可以顺便回家看看父母。在那个年代,苹果是紧缺商品,又贵,农村是没有苹果卖的。父亲曾跟我说,他第一次吃苹果是在朝鲜战场上。那次他们连队在阻击战中取得了胜利,保护住了村庄,朝鲜老乡们送来一筐苹果慰问他们,每人一个。父亲说:“苹果真好吃!”于是,我到军人服务社买了一箱最好吃的红富士苹果。

绿皮火车的车厢里挤满了人,货架上没有放苹果的地方,我只好把苹果放在了一位旅客的座位下,自己站在过道处。老式火车晃荡了二十七个多小时后,我终于到站了。

这是个小站,车站除了工作人员,几乎没有旅客。走出车站,外面漆黑一片,天下着雪,又是后半夜,没有车,也没有人。我归心似箭,扛着一箱苹果,迈开腿,顶着呼啸的西北风,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家的方向走去,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太阳露出半个脸来。

“爹,儿回来了!”我边喊边走进屋,将苹果扑通一声放在堂屋的方桌上,迫不及待地搓起冻僵的双手。忽然,我看到母亲和邻居李婶眼里都噙着泪。

“我爹咋啦?”

“你爹,你爹前天入土了。”李婶说。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似乎要被这永别的悲伤吞噬掉!

送走李婶,我陪母亲坐在炕沿上。

母亲不住地用毛巾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你说,你爹这是啥命啊。头些年,你爹背着你爷爷到省城大医院找医生为你爷爷做手术。你爷爷走后,你奶奶瘫痪在床二十三年。人们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你爹是个有名的大孝子啊!你奶奶走后,你爹就病倒了,住院还不到十天,说走就走了。”

“爹病了,你咋不告诉我呢?”

“你爹不让啊。你爹说,要是告诉你,他就拔掉输液针,不吃不喝。”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站起身说:“你躺下睡会儿吧,娘去做饭。”

“娘,我在火车上睡够了,我去做。”

母亲问明我能在家待多长时间,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后,说:“昨天,支书和村主任到咱家,说已经联系好了,过几天送娘去咱县的军人敬老院。吃了饭,你去给邻居们送些苹果,咱家有事儿,大家帮了不少忙。”

“娘,日子越来越好,你要想开点儿,好好活着。儿以后一定把你接到身边。”

从邻居家回来后,母亲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布包。

布包里有个小本子和一张字条。母亲把小本子递给我。原来是个账本!里面写着给我们家汇钱的人的姓名、地址和所汇金额,其中有两人还是外省的。我问母亲:“爹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咱家一有困难,他就给民政局写申请,上级就给解决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借款呢?”

母亲没回答,将那张字条递给我。

亲爱的儿子:

人生在世,不但要孝顺父母,更要报效国家,家中无论有多大困难,都是小事,都要自己扛,不要向国家伸手。

二十年前,我的两个战友来看我,回去后就跟一些战友联系,给咱家汇来了钱。战友给汇钱,这是情;咱们还钱,这是理。做人不能不讲“情理”啊。这些年,爹心里就像压着一块石头,做梦都想把钱还给他们。可是,爹做不到了。常言说,父债子还。当然,还钱时,他们肯定执意不收,有的可能搬家了,或者不在人世了。但是,你一定要找到他们或者他们的儿女,将钱还给他们。切记,切记。

爹的军功章你一定要好好保存,军功章的光辉就是爹的灵魂之光!你要珍惜部队保送你上军校的机会,好好学习,练好本领。

爹不但没给你留下什么遗产,还给你留下这么多外债。儿呀,你不会怪罪爹吧?

我泪眼模糊地看完父亲的遗言。

记得父亲让我看他的军功章和“全国孝亲敬老之星”奖章时,我说:“爹,把它们挂到屋里吧。”父亲严肃地说:“孝敬老人、保家卫国,这是应该的,不要显摆。”我参军走时,父亲捧着军功章说:“爹让你带走它,不是为了让你向战友们显摆,而是想让你遇到困难时看看它。”

带着几个大苹果和其他祭品,我和母亲一起来到父亲的坟前。我庄严地向父亲行了个军礼,高声诵读了我的誓言。

在陪伴、安慰母亲的短短几天里,我强将泪水往肚里咽。这天,我告别母亲,出了村,看看四周无人,我仰脸喊了一声“爹——”,便放声大哭起来。

父亲的“精神遗产”是无价的!

上一篇: 罗布泊往事
下一篇: 儿子在大洋彼岸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