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教材插图的辨伪与运用

《中外历史纲要（上）》第16课《国家出路的探索与列强侵略的加剧》在讲述太平天国运动的正文下面有一幅插图（图1），插图旁边的注释为“外国人当时画的太平军在九江湖口与清军作战图”。三]

这引起了笔者的兴趣和疑惑：

1.插图中哪一边是太平军？2.绘制该插图的外国人是什么身份？对这场战争持何立场？3.插图中的这场战争结果如何？4.这幅插图对研究太平天国运动有何史料价值？

笔者查阅了与教材配套的教师用书，上面对这幅插图作了进一步介绍和说明：1855年一、二月间，太平军的西征军曾在九江湖口大败湘军。这幅图反映了太平军在九江湖口与湘军作战激烈情形。

该图是一幅当时外国人的画作，采自参加太平军的英国人呤蜊所著的《太平天国亲历记》。[2根据这些线索，笔者又搜集、查阅了呤蜊及其著作的相关信息。

一、插图求源

呤蜊，英国人，原是英国派往中国的一名海军下级军官，后来辞去军职。1860年受忠王李秀成委任加入太平军阵营，常往上海为太平军采办军火和粮食，招募外国志愿军，甚至组织一支直属于忠王的军队直接参与作战，为此遭到上海英国当局的通缉，最终在1864年返回英国。回国后，他将在太平军生活的四年经历撰述成文，于1866年在伦敦以《太平天国一一太平天国革命的历史、包括作者亲身经历的叙述》为名出版。他在书中表达了对太平天国深切的同情，抨击了清政府及英国侵略者。191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孟宪承先生的节译本，取名为《太平天国外纪》，至今已绝版。1961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为纪念太平天国运动110周年，邀请王维周先生对原书全文进行重译，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罗尔纲先生撰写前言，钱实甫先生增补了注释，书名改为《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教师用书上称其为《太平天国亲历记》，应该有误）。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对此书修订后重新出版，后经王维周先生之子王元化先生再次校订，于1997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进行了再版。

笔者在这三个版本中都查阅到了该幅插图的原图，其名为《鞑靼骑兵在湖口溃败》，不同的是原图为彩色，画面更加清晰明了，据此能够很容易分辨出交战双方的身份。根据书中第九章记载，1861年初春，呤蜊随忠王李秀成从天京出征攻打湖口，在他带领的炮队和太平军共同努力下打败清军骑兵，最后占领湖口。为了纪念这场战役，呤蜊专门绘制了这幅插图。至此，笔者前三个疑惑得到了解决，同时也证明了教师用书上对该插图的介绍说明非常不严谨，犯了张冠季戴的错误，混淆了两次湖□战役。

二、插图辨伪

为了解答第4个疑惑，笔者尝试进一步发掘这幅插图的史料价值，结果发现学界对该插图的价值以及图中反映的湖口战役存在很大争议。比如罗尔纲先生对该插图的价值大为称赞，认为很多记载中包括《忠王李秀成自述》在内的史料都不曾提及他从天京出发西征进攻过湖口，但呤蜊在《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九章中详细生动地记载了这一战役，且附有彩图《鞑靼骑兵在湖口溃败》作为佐证。这“不仅补充了忠王自述关于西征进军路线的阙略，而且，对向东流、彭泽、湖口挺进这一战役给我们提供了极为可贵的研究资料。”[3]然而这一说法遭到了部分学者的反对，师从罗尔纲先生的著名历史学家茅家琦先生综合当时的奏折、书信等一手史料经过严谨地考证得出“呤蜊在《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第九章中有关太平军攻打湖口县的过程、日期和主师的记载是错误的。同时，人们也将有理由怀疑那幅彩色插图《鞑靶骑兵在湖口溃败》的真实性。”[4持同样观点的还有另一位太平天国史专家郦纯先生，他列举了五个理由进行论证说明，最后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呤蜊的记载全出虚构，所记战事经过也完全与史实不合呤俐关于此事的记载可以说荒谬之极，严重地影响了他的书的价值。”[5]对于这两种不同的声音，笔者赞同茅家琦和郦纯两位先生的观点，除了他们详实的论证外，笔者还发现了一个变化可以作为旁证进行补充论证。前文所述，目前大陆地区前后出版了三个版本的《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然而只有1961年中华书局版前言中完整保留了罗尔纲先生对第九章湖口战役和插图《鞑靼骑兵在湖口溃败》的论述，1985年和1997年两个版本中都将这段论述从前言中全部删除，可见出版社在重版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并对此进行修改。这个变化从侧面证明了呤蜊的这段参战经历和这幅插图是不可信的。至于呤蜊为何要在书中“造假”，罗尔纲先生结合呤蜊的个人经历、所处立场、著书目的和读者对象等角度分析，认为他之所以会歪曲一些事实，是因为“即求达到制止英国对华侵略的目的而这样作的”。[而作为此书译者之一的王元化先生在新译本译序中给出了这样一个解释：“这是当时著作界的一种风气，作者在书中加进这些虚构的个人冒险故事，很可能是为了增加读者阅读的兴趣。”[]从这本书当时在伦敦出版后就遭到英国侵略者否定和攻击来看，显然罗尔纲先生的解释更加合乎情理。

三、插图运用

《鞑靼骑兵在湖口溃败》作为一幅虚构的插图，是否就意味着失去史料价值了呢？有老师认为在历史课堂教学过程中，“尤其是培养学生史料实证素养的教学中，更有价值的恰恰不是可信的‘实’的史料，而是那些有缺陷的史料，探究缺失史料的‘虚’的情况”。[8笔者深以为然，所以，这幅插图对历史教学而言仍然是良好的教学资源，尤其在培养学生史料实证和历史解释等核心素养上拥有特殊的教学价值。目前学术界有很多关于图像解读的理论和方法，比如陈仲丹先生认为就中学历史教学而言，解读图像史料信息可以从考查图像的发生信息、具象信息和意蕴信息三个方面展开。[9]受此启发，笔者结合高一学生的认知水平，搜集了相关材料，通过设置问题一探究问题一解决问题的教学思路推进图像的解读。一方面，帮助学生揭示图像本身及其背后的历史故事，体验历史解密的乐趣；另一方面，可以进一步训练学生历史思维，培育核心素养。

材料一插图 《鞑靼骑兵在湖口溃败》 （见图1）

材料二英国人呤俐原在英国海军任职，1860年进入太平天国境内接受了忠王李秀成的委任，为太平天国采办军火、粮食，训练军队等，1864年因故返回英国。1866年在伦敦出版其著作《太平天国一一太平天国革命的历史、包括作者亲身经历的叙述》。书中第九章记载了他于1861年初带领炮队随李秀成出征，在湖口大败清军，并绘制彩图《鞑靼骑兵在湖口溃败》作为佐证。

摘编自[英]呤俐《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

材料三从进军路线看，忠王大军所经过的路线与围攻湖口的一支太平军所经过的路线，完全不相关。因此，我们很难同意这样的见解：围攻湖口的一支太平军的统帅是忠王李秀成。

一茅家琦《1860年太平军围攻湖口之役》

材料四敌人守湖口之军约不到3千人，根本没有骑兵（当时曾国藩部下骑兵很少），更无所谓鞑靼骑兵。

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

材料五我写这本书是由于我对这个令人敬仰的、被压迫的、被残酷伤害的民族深深怀着激动的同情心，也由于我要抗议英国近年来对于弱小国家，尤其是对于亚洲弱小国家所施行的邪恶的外交政策。

——[英]呤俐《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

1.根据材料一和材料二，指出插图绘制的时间、地点和目标读者。2.材料三和材料四与插图所反映的历史事件有何不同？若要进一步验证插图的真伪，还需要搜集何种类型史料？3.根据材料二和材料五并结合所学知识，概括插图的真实性受哪些因素的影响？4.学界普遍认为《鞑靼骑兵在湖口溃败》这幅插图是呤蜊虚构的。根据上述材料和所学知识，推测作者虚构的目的。5.综上，虚构的史料能否证史？谈谈你的看法。

设计说明：问题1考查学生从材料中获取信息的能力，让学生了解图像创作者的身份、经历及其创作的时空、背景和读者群体等图像的发生信息，拓展了学生的思维视野。该过程是解读图像的首要环节，为进一步精读图像奠定了基础。

问题2借助学术观点，旨在训练学生图文互证的实证能力，培育学生史料实证素养，让学生具备利用不同类型史料对所探究的问题进行互证的实证意识。教师引导学生精读图像和材料三、四，找出图文记述的差异。这个过程有助于激发学生探究求证的兴趣，深化了他们对图像具象信息的认识。

问题3和问题4揭示了图像的意蕴信息，即图像背后的价值判断和社会意义。同时考查了学生逻辑推理能力、历史叙事能力和历史解释等素养。通过上述材料和教材所学可知，太平军在清军和外国洋枪队的联合进攻下处于不利地位，结合呤蜊在太平天国的经历和秉持的政治立场，加之目标读者主要是英国人，因此我们可以推测他“造假”的目的是为了让英国民众了解、同情太平天国，抨击英国对外殖民侵略的外交政策。

问题5从史料价值的角度训练学生辩证思维和史论结合的能力。在如何看待虚构史料这个问题上，笔者列举了学生更为熟悉的诗词、小说等文学作品启发他们辩证看待史料的“虚”与“实”。尽管文学作品存在虚构和夸张的成分，却包含着反映客观社会现实的内容，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这个过程旨在引导学生敢于打破可信史料与虚构史料对立的固化思维，树立“知虚识实”的史料观，提高“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的能力。

教材插图因其直观生动的特点备受教师青睐，逐渐成为课堂上常见的教学资源。需要注意的是教师对插图的运用应该避免浅表化，不能简单地向学生呈现插图，甚至望“图”生义。教师需要借助相关文献资料，辨别插图来源和真伪，发掘插图背后的故事；其次，运用图文材料，设计具有探究性和启发性的问题，提高插图的利用率，以便学生全面了解和认识画“里”画“外”的故事。如此，才能更有利于发挥插图独特的美育和史料价值，涵育核心素养。

【注释】

[1]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中外历史纲要（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4年，第96页。

[2]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历史：必修·中外历史纲要（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4年，第220页。

[3][英]呤喇：《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王维周译，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前言第27页。

[4]茅家琦：《1860年太平军围攻湖口之役》，《江海学刊》1963年第5期，第99页。

[5]郦纯：《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下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69页。

[6][英]呤喇：《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王维周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前言第63页。

[7][英]呤蜊：《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王维周、王元化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译序第4一5页。

[8]苗颖、刘晓兵：《史料虚处话实证—一浅说史料不确信时的实证教学》，《历史教学（上半月刊）》2024年第5期，第60页。

[9]陈仲丹：《中学历史教学图像史料信息解读方法浅议》，《历史教学（上半月刊）》2016年第2期，第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