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平世间坎坷路,人生走来非如萍
作者: 吴珣一、《木兰诗》文本教学价值概述
《木兰诗》可以说是语文教材中最为“元老”级别的篇目之一,从1905年被选入初等小学教材《最新国文教科书》,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此后它也频繁地被选人国文教科书,随着不同时代社会、历史、政治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这篇文本的教学价值和教学点的选择也发生了不同方向的变化。
清末时期,此诗的教学要求是在理解文意的基础上弘扬“忠孝”思想。而到了民国时期,《新式国文教科书》中《木兰诗》强调以“聪慧”“勇敢”“爱国”“孝父”“男女平等”“军国民教育”等为重点。
叶圣陶、夏丐尊先生所编纂的《国文百八课》在将《木兰诗》作为一首叙事诗的文体认知基础上,对其教学价值点做出了非常准确的判断:叙事诗是“叙述事物本身的变迁和进展的”,所以需要“引领学生理清诗歌结构,梳理人物活动轨迹和情节发展脉络,把握整体内容”。因为“题材常取稀有的不寻常的故事,历史上可歌可泣的事件”,第二个价值点就是要研究人物独特的精神品质。第三是研究《木兰诗》的写人叙事技巧,“如材料的剪裁、取舍,场面的布置等等法则”;第四个价值点是“含有情绪、情操、想象的语言文字”,也就是诗歌的情感和节奏、韵律等,可以说,这四个价值点从文体的角度来看是十分准确的。
抗战时期,《木兰诗》的教学价值受特殊时代背景的影响,发生了很大变化,无论是为了迎合当时的抗战形势,歌颂忠君爱国、舍身杀敌,还是迫于其他因素把木兰解读为愚昧的忠孝典型,其实都反映了一个文本的教学价值点的选择避免不了时代洪流的影响。
可以发现,新时期以来,《木兰诗》教学价值点的选择更加多元化。虽然大家认可叶、夏两位先生基于文本本身的文体特点进行诗意的把握和人物形象的理解,但在人物和故事的教育意义上有了更多样的解读角度。所以,结合文本本身的体裁、内容特点和社会环境背景,对木兰诗的教学价值是可以有新思考、新发现的。
二、《木兰诗》教学价值再思考的依据
(一)《木兰诗》的文本特点
确立教学价值的基础是要对文本进行正确合理的解读,对文本进行深人认识,再依据学生的学情,选择合适的教学价值点。
《木兰诗》作为北朝民歌的代表,基本确定了其大致创作时间,在《<木兰诗 > 的作时与文本经典化》一文中,作者通过对黑山、燕山地名的考证和流传版本的考据,认为《木兰诗》“作于北魏,传至南朝后,经过南朝、隋唐文人的润饰”形成了如今的版本,但他也提到这种润色使得这首诗的民歌特点变淡,而文人色彩越来越浓。
1.从叙事艺术上看教学价值
《木兰诗》作为一篇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诗,具有纵向延展的叙事结构。一切事件的展开都是围绕木兰这个形象进行。围绕这一形象,写木兰决定出征、准备出征、奔赴战场、征战生活、还朝辞官、归家恢复女装,在这期间,着重描写的是准备出征和与归家片段。在重要的情节出现前,往往是用运用对话的方式,推进叙事的节奏,这是乐府诗非常重要的叙事手段。对话,不仅仅是事件发展的推动器,也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手段”。所以,我们需要对人物对话的内容做深入解读才能全面了解人物的形象。
2.从民歌角度看教学价值
从目前主流的文本解读角度看来,通常是把木兰解读成女英雄,认为其身上既有女儿家爱美、善良、可爱的一面,又有作为英雄忠君爱国、舍生忘死的一面,虽然说二者是和谐统一于木兰这个人物身上的,可是究竟如何统一,并未有合适的角度,对木兰形象的理解是割裂的、碎片化的,或者简单理解为面对战争时展现出的忠孝勇敢的英雄,战争结束后是可爱、爱美的女性形象。但如果我们从《木兰诗》最初是一首民歌的角度来进行思考,这样的解读是违背文本作为民歌的创作初衷的。
民歌是最初谁创作的?是怎样创作的?民歌是由百姓们口口相传,在不断传播中创造出了鲜明独特的人物形象。这种传播的过程,伴随着创作选择。从其口口相传过程中对内容详略的选择来看,《木兰诗》的创作初衷不可能是为了颂扬英雄形象,否则,木兰战场上的英勇就不会只用了这么点笔墨。尤其是游牧民族的英雄诗歌,战场内容不可能寥寥带过,比如蒙古族的《江格尔》,详细陈述12名英雄通过战场上的浴血奋战、英勇抗争,收复部落,建立强盛国家。而在《木兰诗》当中,如果我们细读仅有的写战场的内容,与其说是为了塑造出一个英雄形象,倒不如说是为了展现战争的残酷和木兰归来的不易。比如“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写军情紧急,路途遥远,急速行军。“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写边地的条件艰苦,“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写战争时间之久和可怕的伤亡率。木兰经历了战争的洗礼,经历了重重磨难才好不容易建立功勋,得以归来。所以才会有木兰决定“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才能够真实体现这些创作者们的创作用意:安居乐业,安享天伦之乐,体会美好的家庭生活才是大家的共同愿望。
综上所述,这些民间的“第一作者”在木兰这个人物故事中所寄托的不是对传统英雄杀伐果决的赞颂,而是平凡人对安居乐业的向往。如果从平凡人的角度来看文本就有更多挖掘的可能。
(二)时代和学情特点
任何一个文本的教学价值点的选择都避免不了受时代洪流的影响。如今我们的学生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处在一个数字化围绕和信息爆炸的时代。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人类对外界的了解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呈指数级增长,而与这种增长相应的,是我们对自身精神世界认知的极大不对等。东汉年间的文人们哀叹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魏晋时阮籍“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陶渊明“人生实难,死如之何”的悲歌来源于社会动荡、朝不保夕的悲剧命运,如今我们对人生的认知还是没有跳脱出生死的层面,大部分人还是纠结在生的意义和死的归宿上,这确实要成为人类永恒的追问了。
对于七年级的孩子来说,对生死的疑问也占了他们生活的一席之地。社会的多样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性,也带来了更多的不安,自己的人生应当如何走下去?在面对人生的岔路时应该如何选择?这也是他们在面对教科书时,非常偏爱这类主题的文本的原因之一,比如学生对《外国诗两首》中《未选择的路》的喜欢,就是因为这首诗歌能够安慰他们在面对选择时和艰难抉择后的不安、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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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结合《木兰诗》文本本身的特点和时代学情特点的分析,我们可以从文本的对话入手,从平凡人的视角切入,从木兰这个北魏时期军户人家的普通女孩的人生命运中找到新的文本教学价值。
三、《木兰诗》文本教学价值再思考
(一)第一次对话:面对困境奋力一搏
《木兰诗》中的第一次对话,是家人问:“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木兰答:“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这段对话如果仔细去琢磨,有不合情理之处,木兰先答“无所思”“无所忆”,可实际上却是有所思的,她正思考着家中被征兵却无丁可出的境况。又为什么会说“无所思”“无所忆”呢?《应如何理解<木兰诗>中的“思”和“忆”》一文中指出,结合《诗经》“国风”、古诗十九首和乐府诗《折杨柳枝歌》中可知,狭义的“思”和“忆”专指男女之间的相互思念。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这段对话就清楚了,木兰意在说自己并非是在感伤怀春,而是在担心此次征兵家中所面临的困境,而且她已经做出了选择:“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第一次对话,我们要注意两点,第一,结合问句,我们可以确定,如果木兰不选择替父从军,那么她的人生轨迹应该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女孩子一样,少女怀春,与某个青年相知相爱,所忧虑的就是闺阁之内的小儿女的感情问题。第二,有人觉得,句中的“愿”是“不得不愿”,可是,无论是从性别还是年龄(家中还有阿姊)来看,木兰都不是征兵的选择对象,也没有任何人对木兰提出这样的要求,当看到她叹息时,家人“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还以为她是少女怀春。这个“愿”是木兰的主动选择,这是她经过了深思熟虑后,分析现实的情况,放弃了一种大多数女子的人生选择,放弃了普通人的幸福生活,而去选择了一条需要拼尽全力才能活下来的路。更何况,木兰在做出选择后还做好了充分的战前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改变主意,可她都没有。面对家庭困境,她也许会生发出生如飘萍半点不由人的感慨,毕竟战争的爆发哪里是作为普通百姓能决定的呢?但木兰做出的选择,是面对这困境的奋力一搏,她的“愿”,是人生的进击。
(二)第二次对话:面对变化坚守本心
第二次对话,出现了第二个“愿”:“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如果我们把木兰的一生联系起来看,她的一生经历了“在家一外出参战一归乡”重要的三个人生阶段,而她每次人生阶段的转变,都是源于自己的选择。如果说第一次对话是木兰在突破常规生活奋力搏击逆境和默默接受随波逐流的普通生活的两难选择之间展现了昂扬的生活斗志,那么第二次的人生选择则展现了木兰忠实于自我的崇高自我意志。木兰面对“尚书郎”这样唾手可得的官职坚定地选择了归乡。这是因为她的志向本不在朝堂,也不在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否则此诗在木兰还乡时一定会展现百姓夹道欢迎英雄的场景,来渲染英雄为国征战后的荣光。而《木兰诗》中只有家人迎接木兰的描写和木兰归家后种种称得上是“念旧”的行为。这个内部动机才会让她的第二“愿”合情合理,这才是木兰的本心。
同时,我们也可以把两次选择联系起来看,木兰的第一“愿”恰恰是通过舍弃自己最珍视的家庭生活来守护它们,所以当有机会回到她所想要的生活时,她并没有犹豫,也没有试图用功劳换取更大的现实利益,而是非常坚决地再次做出了自己内心中真正渴望的选择。这种笃定是很难得的,甚至有些理想化,木兰经历的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磨砺。残酷的战场洗礼,并没有让她产生封侯拜相的补偿心理,而是让她更明确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木兰这一人物形象,在第二次对话的“愿”字中呈现出了其完整人格的另一面:对于本心的坚守。
(三)第三次对话:面对评价清醒自知
第三次木兰与战友的对话,可以看成是木兰在面对他人评价时的一种洒脱和清醒。战友说:“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这个“不知”,既体现了木兰伪装之成功,也体现了木兰在整个作战过程中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本属于男子的保家卫国的职责,以至于在一个灶中吃饭的亲密战友也未曾有疑。这句话,既是惊讶,也是赞叹。“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是木兰的谦逊之词,因为外部环境的紧张特殊,自己才能做这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成就。但“安能”这一词的反问同样也体现出了自我的肯定,她是认可自己的。十二年未被识破并且人生得偿所愿的骄傲让这个女子熠熠生辉。更重要的是,这个对话是紧接着同伴得知木兰是女儿身后的反应出现的。与木兰朝夕相处的同伴在回看她男扮女装的从军经历时,所表现出的惊异,仅仅只是她归家后所面临的众多评价中的一种。她还会面对哪些人的评价?她真的能回归自己所珍视的平凡生活中吗?诗歌中并无呈现。只是用木兰这一次回应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既不否认外部环境的推动作用,也能充分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的清醒自知的形象。这一形象的确立,消融了一切隐忧。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一千五百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一个叫木兰的女孩子伴随着织布机吱吱呀呀的声音,思索着国家的战争、家庭的困境和个人的命运,在经历了十六国的混乱时期和北魏柔然连年征战的社会环境下,这个女孩子下定决心主动选择替父从军。也许,“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醉生梦死的底色更多存在于那些神经敏感而又脆弱的文人诗中,而在民歌里,木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却呈现出精彩的人性之光:在命运的挤压中,她能勇敢地选择奋力一搏,在血海尸山的战场上生生杀开一条血路,不向命运妥协;在人生道路的第二次选择中,她能摒弃世俗的干扰,清晰地了解自己内心的需求,回归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在尘埃落定面对外界的评价时,她也能给自己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在生产力比较低下的封建时代,在战争连年的北朝时期,一个这样的文学形象,无疑是可以流传万代的。
“我们终其一生,就是为了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如果我们能在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中秉持着这一点,就也能像木兰一样,找到真正的自己,进而踏平世间坎坷路,人生走来非如萍。
参考文献:
[1]夏丐尊、叶圣陶《国文百八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
[2]顾和平《〈木兰诗〉教学点的百年流变》,《中学语文》2020年第7期。
[3]柏俊才《<木兰诗〉的作时与文本经典化》,《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4]张小雨《〈木兰诗〉叙事艺术初探》,《知识文库》2020年第1期。
[5]徐乃高《应如何理解〈木兰诗〉中的“思”和“忆”》,《语文学习》198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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