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殇
作者: 付新雅满枝迎春花凋落以后,林坝子突然翩跹起一种明黄色的豆粉蝶,模样仿似迎春花瓣,于是死亡的花的精灵又再次遍布林海,活泼拥抱院落里粉红的桃树和花圃里芍药绿苞,它们极快地簇拢又飞速地离开,惹得阳光扑腾着捕捉它们的身影。我们一大群孩子追着蝴蝶边跑边笑,追到最后天地间只剩下我们和森林一样沉默。
万太爷像往常一样,拎着牛角形皮囊酒壶到四一街酒坊打酒,装满酒坐在酒坊门墩上饮,起身踉踉跄跄走几步,又卧倒在枝干乌黑的老槐树下。我们团坐在老槐树周围,看他解开第一颗扣子露出青筋暴出的脖颈,甘醇顺着嘴角流向他茂密丛林般的白胡子,于是坦荡晶亮地挂到风干。他讲的是我们都听得有些厌倦的八仙中的张果老骑驴来过林坝子的事,在某个山洞变出一张又大又方的石头棋盘,下棋的时候又被打柴的老翁遇见,林坝子于是有了张果老沟的命名。他讲到最后,眼睛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说:“你们这些娃子就不该忘林坝子的传统!”
傍晚的云烧得天边烫金一片,在两山之巅架起一条长彩桥,那是在林坝子能看到的最绚丽的颜色,那些云让人滋生出关于五彩和梦想的情绪。可是我们站在屋檐底下看云,又渺小得像被抛弃的米粒和蚂蚁。灰豹狗哼哼哧哧地拖拽着我的裤脚,跟它跑去才发现躺在草丛中的万太爷,他侧身面向更深的丛海,蜷腿卧着像沉睡。一群盛大的黄蝴蝶包围他,上上下下俯冲升高,像要唤醒他。但是他一动不动。
不知谁说,“刘芽,赶紧去叫老房子莫家爷来”。我拔腿飞奔过成片的玉米地、摇晃的小石桥和黑夜压低的野草地。我一个人赤脚奔跑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一样。月亮在我的眼泪中无限破碎,无限下坠,摔成地面上四处飞溅的银光。我一头扎进漆黑的门洞,下意识去摸灯绳,却嘭地撞在床头的木柜角。灯“啪”地一声亮起,莫家爷拄上拐杖,一步步去丈量林海中的路途和人的命限。
不要死,千万不要死。每当夜幕降临天空下垂,苍黛色的林海像隐藏着无数黑鬼,大人们干活还没有归来,只有万太爷絮絮叨叨讲些旧旧的话,从初春到深冬在寂寞的树林中,他周身散发呛鼻的烟酒气,让疯跑了一天的我们即便饥饿也可以安心地闭目歇憩。
莫家爷到了,他颤巍着膝盖跪下,用手试探过,顿了顿说,“人死不能复生”,话音刚落,那群黄蝴蝶轰然坠落,在月光和风冷清的照拂下融化进乌黑的泥土。万太爷去世了。村里最老的守夜人走了。我跟大人们一起围着厚重的木棺叩拜,敲竹梆和唱丧歌的声音悲怆嘹亮,冲天的火光和烟尘照亮半边黑夜,恢宏得像一个梦幻,那场火焰越烧越大呼啦啦呜噜像魔鬼一样歌唱,我们听久了看久了耳朵和眼睛刺得生痛,长泪直流。
他会变成一缕猩红的灰烬永存于大地之上吗?变成发光的鱼游弋于溪水之幽深处吗?会变成老槐树上一片不被风卷走的叶子吗?死亡意味着无尽的消失,可是并不意味着被忘记,是吗?
至少那些体态微小翅如薄翼,曾环绕过他的豆粉蝶不会忘。
还有一只蓝色的花蝴蝶嵌在林场厂房过门的地板上。
那是我在林坝子见过的最美的色彩和图案,由四块地板砖拼接成一只冰蓝色展翅飞翔的巨蝶,翅膀上泛起一圈白色海浪般的连波,我喜欢这种颜色,纯粹干净一点杂质也没有,看久了会产生置身于大海上的幻觉。
我经常跳进厂房高高的门槛,蹲在地上观察那只蓝蝴蝶。林坝子也有蓝,譬如一场新雨后天空水洗般的湛蓝,还有树枝敞开的静水深处的湖蓝,还有河底捡起的一颗蛋白石微蓝,可是这些都抵不过蝴蝶背上冰山般苍幽的蓝。一旦午后的阳光斜照地上,它的翅膀闪烁金属般光泽,层层推进层层摇晃,比天底下所有的蓝都要华丽深邃。
有时候我看得太久,母亲站在树下大声喊我回家。我得扶着雪白的墙壁在雕纹的屋檐下站好久一会儿,等到腿恢复了知觉才欢快地跑回家去。我母亲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我总爱像穿山甲一样蜷缩在顾家堂屋,毕竟那间堂屋高大宽阔,我小小的身体看上去真是又孤独又怪异。
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喜欢那只蝴蝶。但我去四方镇上学再回林坝子,每次都着急去瞧它。可当我再次跑到,我看到的竟然是房子倒塌,巨大黝黑的泥巴和折断的椽木堆积,那只蝴蝶以及整间堂屋、灶屋和牛圈的地方都被厚厚覆盖。我用手刨,把木头一块块抽掉扔开,把泥巴刨到一边,再堆成一座小塔,可是我拖不动所有断木,挖不出那只蝴蝶。直到天空一场大雨突然袭来,我站在废墟顶上,在离雨最近的距离,双手抱头。
俏三娘形容过那个本来平淡无奇的夜晚,林场冒出一股巨大的浓烟,首先看到的是四一街上的人,他们吆喝着使劲儿往上跑,边跑边喊:“快来人,救火了——”路边的人冲出自家屋子,跟着往下跑。人还没跑到,火势迅速发展,一声巨响之后椽檩崩塌,顷刻间林坝子最宏伟的一排房子化为乌有。从泥土中站起来的房子最终又跌入泥土,从林海中出生的人又归于林海,但死亡并不意味着被遗忘。
比如我现在都记得,看厂房的老人告诉我那种蝶的名字叫光明闪蝶,真实的生活地是在地球另一端,它并不多见,十分珍贵。我单薄的童年际遇里闯入那种蝶,它的模样和寓意我从来没有忘记。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