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记

作者: 赵剑颖

茂陵石雕

石雕不是摆在汉武帝茂陵前,是矗立在霍去病墓前和四周。

这是中国迄今发现最早、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大型石刻群,共十六件。

石雕以人、动物题材为主。匠人在选择石头的时候对内容已经了然于心,只需用简练的线条雕刻手法,几刀就让一块硕大的石头变成了马、牛、熊、人、鱼、蛙、蟾蜍,仿佛这些石头本来就该是这样,只是缺少一双发现的眼睛,一双刻石成魂的双手。石头不是名贵的玉石,与秦岭、九嵕山的花岗岩没什么分别,体量硕大,古拙粗犷,猛然看上去有点像某种动物,再看刻下的浅浅线条,立刻有恍然大悟的感触。时隔两千年的人与现代的我们,面对同一块石头,产生了心底的共鸣:这块石头就该是憨憨笨笨的熊,别看它健壮也抵不过人用智慧、使巧劲,也抵不过人的强大;这块石头就该是马,不是飞驰的马,是让他们瑟瑟发抖的战士,是强汉的急先锋;这块石头就是一条鱼,它从昆明湖游到渭河,终于搁浅在这里。也许,它是祁连山下大泽里的鱼,喝雪融水长大;这头牛是耕田的牛,累了,卧在地头喘口气休息一下,千里沃野在等着它耕种。每一通石刻都让人看到了石头的灵魂,看到了石头里蕴藏的无限生命,看到了石头里包含的情感色彩、石头里储蓄的雷鸣般的声音。

石雕造型有马踏匈奴、跃马、卧牛、卧马、伏虎、野猪、怪兽吃羊、人与熊、石人、卧象、蛙、鱼、蟾,以及石刻文字两通。

“马踏匈奴”高一百六十八公分,长一百九十公分,是霍去病墓最具纪念意义的石刻作品。马气势轩昂,庄重有力,踩着一个战败的匈奴人,他仰面倒在马下,手持弓箭,呈恐惧状。

“卧牛”长二百六十公分,宽一百六十公分,眼睛圆睁,嘴巴宽厚,肥大的鼻子正在喘息,神情安详宁静。“卧马一”高一百五十公分,长二百四十公分,头部线条刚健有力,眼睛有神,前蹄紧扣地面,前肢弯成直角,极富动感,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卧马二”高一百四十四公分,长二百六十公分,头部平仰,一只前腿向前伸出,马蹄用力着地,另一只前腿微屈抬起,尾巴挽起。“卧象”高六十公分,长一百八十公分,前肢盘曲,鼻子斜搭在前足上,宁静中透出顽皮可爱的神情。“野猪”长一百六十三公分,宽六十二公分,双目锐利,尖嘴前伸,缩颈贴耳,拱身伏地,顽劣而又机警。“伏虎”长二百公分,宽八十四公分,全身刻有条纹,粗壮有力的尾巴卷曲在背上,咄咄逼人。

“怪兽吃羊”长二百七十四公分,宽二百二十公分,眼里透露着凶残和贪婪,羊挣扎的表情痛苦而绝望,前蹄用力蹬着,全身肌肉都在抽搐,形成紧张恐怖的气氛。“人与熊”高二百七十七公分,宽一百七十二公分,缩小的熊,突出了人硕大的头部、粗壮有力的身躯与四肢,再现了力士与恶熊搏斗的情景。一个“石人”高二百二十二公分,宽一百二十公分,表情奇特,头部后仰,嘴大露齿,后掌置于胸前,像是一个被西汉王朝击溃后的匈奴人,垂头丧气。

“鱼一”高五十公分,长一百一十公分,利用原石的尖端刻出鱼头,大致刻鱼尾鳍,古典朴拙,自然而美;“鱼二”高五十五公分,长一百一十二公分,鱼背刻成平阶,疑似被当作过“座子”。“蛙”高五十五公分,长二百八十五公分,体形抽象写意,整体艺术加工痕迹极少,状如天然原石,突出重点,返朴归真,追求神似,想象大胆。“蟾蜍”高七十公分,长一百五十四公分,体形似蛙而口中有齿,头部简练,鼻孔异常富有深度感,口裂自然,嘴下两条线纹尤能表现皮层的质感,后半部由大块棱面来显示后肢,从侧面看去轮廓像蟾,姿态盎然,欲跃水的动态感极强。

除了这些石刻,还有“平原乐陵宿伯牙霍巨益”和“左司空”两通石刻题记。“平原乐陵宿伯牙霍巨益”刻在一块长方形石头上,“左司空”刻在一块三角石上。两通石刻都是残片,不知道完整的石刻是什么样子,是文字记录还是图画,文字记录了什么?图画又描述了什么?

茂陵石雕颠覆了以往人们对帝陵石刻的印象。它不是刻板站立的仪仗,不是千篇一律的被驯服的表情,不是追求技法的圆滑雕刻,它是自然的、天然的存在。雕刻者只是把人心里想说的形象辅助性地引导出来,这是一种更加高超的技法,不是由外而内的灌注,是由内向外的发散,是一种看似不在场的在场,一种看似纯天然的巧妙雕琢。就像高手用剑,树枝是剑,布条是剑,空手也是剑。我有种猜测,石刻的野生动物本就是生活在遥远的祁连山的活物。霍去病征战西北,在人迹罕至的山区,军队要寻找水源、寻找驻扎地,难免遇到野生动物,于是人与野兽便展开了近身搏击,既可强身健体,也能获取肉食补充。或者,这就是战斗之余的狩猎活动。

祁连山,这条沿西北-东南方向绵延一千多公里的雄伟山脉,东起乌鞘岭,西至星星峡,是今甘肃省与青海省的界山,也是青藏高原、内蒙古高原与黄土高原的分界线。祁连山间的谷地、河谷宽广,是历史悠久的天然牧场。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汉武帝任命二十岁的霍去病为骠骑将军,率军出陇西,出击匈奴浑邪王、休屠王部。霍去病的军队过焉支山千余里,速战速决,转战六日,杀匈奴折兰王,斩卢胡王,俘虏浑邪王子和一众匈奴贵族,缴获休屠王祭天的金人,斩首八千余级,如入无人之境。同年夏季,汉军兵分两路,再次出征。东路军由名将李广领衔,带四千骑兵打头阵。李广军北出汉塞几百里后,与匈奴左贤王的四万骑兵不期而遇,双方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展开激战,李广部几乎损失殆尽。剑指祁连山的西路军方面,有一支军队由公孙敖率领,但是他在沙漠中迷路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霍去病部。霍去病从北地郡(今甘肃庆阳)出发,采取大迂回的作战方式,渡过黄河,横穿大漠,至居延泽(今内蒙古额济纳旗),经过小月氏领地,再转向东南,长驱直入二千余里,绕到匈奴浑邪王与休屠王部的后方突袭,浑邪王与休屠王所部再无还手之力。几个月后,秋风萧瑟之际,害怕被杀的浑邪王与休屠王相约向汉朝投降。汉武帝派得胜归来的霍去病率军前往受降,令将浑邪王迁至长安,其部众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等五郡之外,号称“五属国”。之后,汉朝在祁连山下的河西走廊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史称“河西四郡”。至此,匈奴人结束了在河西持续半个多世纪的统治,河西尽归于汉,匈奴人再未越过祁连山。汉朝的使者、商队、军队,从此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过河西走廊,奔赴西域,在祁连山放牧的小月氏人也归附于汉。

霍去病看上了山谷间的牧场,在此始创马场,即现在的山丹军马场,该马场至今仍是我国乃至亚洲最大的军马繁育基地。霍去病死后,汉武帝把他的墓冢设计成祁连山形状,来纪念这位天才少年,其墓前石雕动物皆蕴含着饱满的生机,力雄风雷,气势浑厚磅礴,质朴而有灵趣,像极了少年的风姿。

只有这样的少年才配享用这样的石雕,只有这样的石雕才有资格追随活泼的、不可一世的少年。这样的少年给我们的血脉注入了豪迈,让我们时隔两千年仍有谈资,让我们提起他的时候没有悲戚,只有说不尽的荣耀。

槐 里

兴平最早叫犬丘,犬丘之后叫废丘,废丘之后叫槐里,槐里并入始平县称始平,始平之后叫金城,金城之后叫兴平,沿用至今。

西周懿王时,王室衰,北方猃狁族强盛,懿王二年(前908年)都城从镐京迁至“犬丘”。平王姬宜臼元年(前770年)迁都洛邑,犬丘属秦国之地,改名“废丘”。废丘之名至高祖三年(前204年)共用了五百六十六年。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六国统一,确立郡县制,废丘置县。槐里之称从汉高祖三年至北周明帝元年(557年),用了七百六十一年。其后是金城,沿用了二百年。兴平之称从唐至德二年(757年)到现在,用了一千二百六十多年。因“兴平军”讨伐安史之乱有功,改金城县为兴平县,取“兴旺平安”之意。

“槐里”是我喜欢的称谓。“里”沿袭自周代的井田制度和地方户籍制度。《周礼·地官司徒》制定“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酂,五酂为鄙,五鄙为县(二千五百家),五县为遂,皆有地域,沟树之”。沟里什么树?槐。槐代表故乡,代表土地,代表安居乐业。槐树根深叶茂,绿荫如盖,耐寒喜光,抗旱耐贫瘠,适宜长在旱塬和土丘上。槐里之名,应该与县内遍植的槐树分不开。

槐树原产中国,有着悠久的栽植历史。先秦古籍《山海经·山经》中有“首山木多槐”“条古之山, 其木多槐桐”和“历山其木多槐”等记述,说明早在先秦时期这些地区就已经有了大量自然生长的槐树。春秋时期《管子·地员》中记载“五沃之土宜槐”,即土质肥沃的上等土壤适宜种植槐树,可见三千多年前,人们就对槐适宜的栽植环境有所关注。从晋代开始,道路两旁开始栽植槐树。唐代,槐树被更广泛地种植,李贺有诗“落日长安道,秋槐遍地花”。清代槐被推广,作为庭荫树栽于家前院后。槐被推崇,首先是它用途广泛。木材用作建筑材料;种子可榨油,作润滑油及工业用油;花蕾可作染料;种仁含淀粉可作饲料;根皮可作制绳、人造棉、造纸等原料;槐的根、嫩枝、叶、花、果实、树脂均可入药;槐是长寿树,可以长到上千岁,不腐不空,枝繁叶茂。

人们对槐树寄托了更多的人文情怀。槐是三公宰辅之位的象征,也是科第吉兆的象征。科举时代,秋季开考正值槐花盛开,考试年代称“槐秋”,举子赴考称“踏槐”,考试月称“槐黄”。槐也是迁民怀祖的寄托。古代移民们落户建庄时,为了表达对故乡和祖先的怀念之情,通常会在村口或十字路口等最显眼的地方种上一棵槐树。《南柯太守传》中说书生淳于棼梦入槐安国,金榜题名,又被招为驸马,被派任南柯郡太守,享尽荣华富贵,后因交战失利而被贬遣,槐安国其实不过是大槐树下的蚂蚁世界,这便是成语“南柯一梦”的典故出处。

兴平的确种了很多槐树,也保留了很多古槐。比如子孝村的大槐树,就有着古老的历史故事。一是丁郎刻母,二是董永卖身葬父,大槐树作为见证者,也因此领受着丁兰庙和槐荫庙的香火。丁兰是汉时人,幼年丧父,母亲溺爱惯养,叛逆暴躁,对母亲打骂无忌。一日田间耕地,疲累休息,望见不远处老槐慈祥,树下羊羔跪求母乳,树上乌鸦反哺,顿时悔恨交加,发心孝亲。适见母亲送饭来,感动流泪,起身迎接,忘记手执牛鞭而奔。母亲见忤逆子提牛鞭而来,疑送饭来迟,惊恐含羞,一头撞死在老槐身上。丁兰大惊,悲痛欲绝,遂锯一段老槐遒枝,刀刻母像,供奉在堂,日日敬献,悔过思念。董永是塬上董家村人,家中贫穷,父亲去世无钱埋葬,借槐里县东堡子傅员外家钱葬父尽孝,做工三年抵还。一日行至子孝村大槐树下,仙女下凡成其婚,一起男耕女织还债,一月即成。归来时路过大槐树,织女讲明天仙身份,言其孝行感动苍天,良缘短促,依依惜别,随后飞升而去。子孝村的大槐树从此变成媒人,促成了多少好事。

黄山宫太上槐是唐玄宗李隆基手植,经历一千二百多岁,中空木枯,依然虬枝横展如苍龙,向东南眷望长安。陈文村有一对夫妻槐,长在老城墙根儿,如今城墙已无,老槐盘根错节,苍翠如盖。刘瑾诓皇上的时候,如此夸耀:“一里陈文村,两棵古槐遮天荫,树下五百(五柏)菩萨庙。”夫妻槐木质枯烂,老皮纵横暴凸,树干高五六米,冠荫三百平方米,郁郁葱葱。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本村刘景宽因护树有功,还得到当时兴平县令杨宜瀚的奖励。

槐巷小学有双子槐。双子槐与槐里书院有不解之缘。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张宏图捐俸禄在县署东南建立槐花书院,历任知县对书院多有捐资、修缮。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书院更名为“槐里书院”。之后,每任知县对书院皆有扩建,购置史籍图书充实典藏,邀请名士来讲习授课,槐里书院后改为师范学堂,现在叫“槐巷小学”。院里的双子槐有一百五十岁高龄,并不是当初槐花书院时期的树,按树龄推算是清朝末年栽植。那时清政府正处在内忧外患飘摇之际,难得有人对书院呵护有加,栽下两棵槐树,这对双子槐远离风云动荡的朝政,在书院得以健康成长,现在看上去也还是风华正茂,迎送着莘莘学子。

兴平,因广植槐树叫槐里;兴平,因叫槐里而呵护了一棵棵槐树,有着清苦味道、浅黄蝶形花的槐树,被命名为中国槐的槐树,浸透了亲情与安定的槐树。

辣 椒

在杨凌上学期间,节假日,我有时候乘汽车回家,汽车慢,可以看窗外风景。

一到兴平,空气里便弥漫着辛辣呛鼻的味道,不用看就知道车子正经过桑镇。路边商铺门口摆着剪碎的各种规格的辣椒和颗粒大小不一的辣面。辣椒被剪成细线、三角等各种形状,方便炒菜时搭配选用;辣椒面粗细对应着一定的做法和吃法。粗粝带籽的辣椒面用来做油泼辣子,细腻如粉面的是用细箩纱筛过的,做浇汤面、油泼面、浇汤饸饹用,爱吃面食与辣椒的人都知道怎么搭配最有滋味。农家院子堆满了准备装车的干红辣椒,辣椒足有半尺长,阴干后瘦缩成皱巴巴的样子,四个女人抓起辣椒装进编织袋,麻利地称重打包,两个男人在装车,一个老板模样的外地人与主家站在一旁记账、聊天。大家有序地忙碌着,一句话也不说,但我感觉得到他们心里的喜悦,热辣辣的喜悦,红红火火的喜悦。猛烈的辣味弥漫在空气中,出了兴平界,隐隐地还能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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